庚午年正月初五,年节的余韵尚浓。永州城里,庙会市集正是最热闹的辰光。
长街之上,车马辚辚,人流如织,直似沸水开了锅。各色百货物件琳琅满目,奇巧玩意儿引得孩童嬉笑追逐,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此起彼伏,更有那戏班子锣鼓喧天,围观的看客喝彩声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沿街的酒楼戏馆、高门大户,依旧悬着簇新的红灯笼,贴着鲜亮的门神春联,一派富贵太平景象。
然而,这市井的喧嚣鼎沸,行至城郊玉清观的山门前时,便倏地沉寂下去。一条青石小径蜿蜒入林,幽深静谧,只闻松涛低语间或有几声清越鸟鸣。
前来进香的善信三三两两,稀稀落落,衬得这处清修之地愈发冷寂。一辆四角悬着“唐”字灯笼的青帷锦幔马车停驻在略显空荡的观前,便显得有些突兀了。
车帘掀开,唐府的老夫人怀里紧抱着刚满月的小孙女唐醒,被仆妇搀扶着步下踏凳。观中一位眼尖的小尼姑早已认出,忙不迭地迎上前来,双手合十,口称“老夫人万安”。
唐府乃永州数一数二的富户,这位唐老太太的来历更是显赫,她是雍州首富的嫡长女,当年嫁给唐家那位著作郎时,那十里红妆的盛景,从永州城东一路绵延到城西,至今仍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谈资。唐家由此跻身巨富,老太太又素来乐善好施,在这永州地界,认得她这张慈和面孔的人,委实不少。
老夫人面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微微颔首。小尼姑恭敬地引着老夫人一行人,穿过几重肃穆的殿宇,直往观内更深处的后院行去。
这行人的背影刚消失在月洞门内,观前石阶下几个歇脚的香客便低声议论起来。
“咦,那不是唐府的老封君么?瞧着气色似乎不太好。”路人甲压着嗓子道。
路人乙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莫高声!他家府上近来可不太平。他家那位大娘子,去年腊月根儿上……没了!”
路人丙闻言一惊:“啊?不是说是难产伤了身子,一直缠绵病榻么?”
路人乙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神秘:“外头是这般说。可我听在唐府做浆洗的远房亲戚提过一嘴,说大娘子去得急,是生生被气吐了血……这件事唐老夫人脱不了干系!”
路人甲显然不信,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怎么会!老夫人素来是出了名的仁慈宽厚,待人接物最是和善不过,怎会对自家媳妇……”
话音未落,唐老夫人身边那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孙妈妈已走了过来,目光迅速扫过三人,沉声道:“菩萨跟前,口德最是要紧。无端妄议,仔细报应不爽!”
三人被这气势所慑,又见孙妈妈衣着体面,显然是唐府有头脸的管事妈妈,当下噤若寒蝉,讪讪地互相拉扯着,快步散开了。
后院禅房外,一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无念师太正于蒲团上闭目打坐,气息悠长。老夫人抱着襁褓,示意随行人等噤声,只带着孙妈妈和抱着孩子的奶妈子,静静侍立在一旁等候。
奶妈子怀里的婴孩睡得正沉。许是脚下踩着了一块尖石子,奶妈子身形一晃,手下意识地一紧。那襁褓中的小人儿受了惊扰,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啼哭起来,声音虽弱,在这寂静的院落里却格外清晰。
无念师太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如水,掠过老夫人一行人,最终落在啼哭的婴孩身上,面上无悲无喜,只淡淡道:“老夫人移驾至此,所为何事?”
老夫人上前一步,忧心忡忡道:“此处人多眼杂,可否请师太移步内室一叙?”
无念师太瞥了她一眼,起身拂了拂素色道袍,径自转身推开了禅房的木门。老夫人连忙跟上,从奶妈子手中接过孩子,示意孙妈妈带人退至院中,并亲手将房门掩上。
室内檀香袅袅,陈设简朴。老夫人抱着啼哭渐止、只余抽噎的婴孩,开门见山道:“不瞒师太,我这苦命的孙女儿,自打出生便体弱,近日更是高烧不退,延请了数位名医,汤药不知灌了多少,却如石沉大海,不见半分起色。前日请了位道长来看,说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受了惊吓,指点我务必带着孩子来玉清观寻师太您,唯您有化解之法。”她语速急促,眼中是满是焦灼与期盼。
无念师太走近,伸出枯瘦洁净的手指,轻轻掀开婴孩的襁褓一角,露出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
她凝神细看片刻,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随即收回手,缓缓走到一旁的红木禅椅上坐下。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语气平淡却且笃定:“逝去亲人缠身,此非药石可医。此乃尔等昔日种下的恶因,如今这稚子,便是你们不得不咽下的苦果。”
老夫人心头一紧,将孩子抱得更牢:“师太!此言何意?莫非……没有别的法子了?”她声音颤抖。
“将她送出去养吧,最好是把这孩子送去她母亲的娘家,那里是孩子的福地,也能让逝去的亲人放心,”无念师太的声音毫无波澜,“否则,此女……断然活不过三载。”
“送出去?”老夫人失声,下意识地抗拒,“这、这如何使得!她是我唐家的血脉,嫡亲的孙女,岂能流落在外?”
无念师太嘴角牵起一丝极冷的弧度,似嘲讽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尔等欠下一条人命,未曾以命相抵,已是菩萨慈悲,网开一面了。还想奢求什么?”
老夫人犹如晴天霹雳,脸色瞬间煞白,抱着唐醒的手都有些不稳,强辩道:“师太明鉴!妇人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鬼门关前打转。我那媳妇……是命数如此,福薄啊!我们唐家倾尽全力,请医用药,何曾有过半分怠慢?怎就成了……欠命?”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念师太目光如炬,直直望向老夫人眼底,“事做绝了,祸便不远。还是多为子孙后代积些阴德罢。”言罢,她不再多言,径直起身,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院中的孙妈妈见门开了,立刻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护在老夫人身侧。奶妈子也赶紧上前,接过老夫人怀中已昏昏睡去的婴儿。
老夫人心知已惹恼了师太,纵有千般不甘万般疑虑,此刻也只能强压下去,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了句“叨扰师太清修”,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老夫人倚着柔软的靠枕,浑身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她闭着眼,手中下意识地捻着佛珠,眉间的愁绪凝成了结。
孙妈妈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夫人,可是……师太也无良策?”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沉郁,半晌才道:“回去再说。到家后,你即刻去前院,请老爷到千禧阁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唐府老太爷早逝,偌大家业早早便由嫡子唐英承袭。唐英官至永州通判,为人处世颇有些手段,但对其母唐老太太却是至孝,几乎言听计从。当年正是老太太力主,为儿子求娶了永州李府曹侍郎的嫡亲妹子。
这门亲事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更让唐英在官场上得了李家不少提携。可惜红颜薄命,大娘子李氏去年腊月产下次女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子一女。长子唐昆,刚满三岁,幼女便是襁褓中的唐醒。
老太太奔波半日,心力交瘁。回到千禧阁,便歪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待唐英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时,见母亲形容憔悴,也不敢惊扰,只轻手轻脚地在太师椅上坐了,静静等候。
老夫人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急促,忽地身子一颤,猛地惊醒过来,额角沁出了冷汗。待看清坐在下首的儿子,才知是梦魇,长长吁了口气,强撑着坐直了身子。
“母亲受累了。”唐英忙起身关切道。
“无妨。”老夫人摆摆手,接过孙妈妈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定了定神,问道:“今日……可去牢里见着四姑娘了?”
唐英面色一黯,沉重地摇了摇头:“见着了……不成人形了。狱中阴寒,她又是个娇养的……怕是……就在这两日了。能找的同僚故旧,儿子都已厚着脸皮求了个遍,可眼下这情势,人人避我如蛇蝎,唯恐沾上干系,被拖下水去。”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叹道:“你姨母徐家如今已自身难保,没了机会来责难咱们。逃犯之身,收容她们母女数月,已是仁至义尽。被人告发,亦是时运不济,怨不得咱们。只是可惜了四姑娘,原想着跟了你,虽是个妾室,总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唉,世事难料。”
“是儿子无用,累母亲忧心。”唐英面露愧色。
“罢了,你的难处,为娘知晓。”老夫人语气转冷,“徐家的事,徐四姑娘的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沾手,若再牵连唐府,便是万劫不复。”
“儿子明白。”唐英应道,随即想起什么,问道:“方才母亲去玉清观,醒姐儿的病……可有好转迹象?”
老夫人捻珠的手指猛地收紧,翡翠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今日见了无念师太。她说……醒姐儿不能养在府里。”
唐英一愣:“不能养在府里?这是何道理?那昆哥儿呢?莫非昆哥儿也要送走不成?”语气中已带了几分惊怒。
侍立一旁的孙妈妈连忙上前,为唐英续上热茶,温言劝道:“老爷稍安勿躁,老太太心里也是万般不舍醒姐儿的。”
老夫人一手支额,一手缓缓捻动佛珠,目光落在虚空某处,声音带着疲惫:“师太断言,若强留府中,醒姐儿……活不过三载。英儿,你正值壮年,日后定是要续弦的,子嗣还会再有。昆哥儿是咱们唐府的嫡长子,是顶梁柱,万万不可离了根基。醒姐儿……终究是个女孩儿。送到她外祖李家去,有她舅父照拂,未必不是一条生路。况且,为娘年岁渐长,照顾昆哥儿一个已是力不从心,若再加上个病弱缠身的醒姐儿……”她未尽之言,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唐英看着母亲疲惫而坚决的面容,听着“活不过三载”之语,心中那点不舍终究被现实压了下去。他沉默良久,终是颓然道:“既然母亲已为醒姐儿打算周全,儿子……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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