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建筑气象,果然与永州大相径庭。永州宅院多以细致精巧见长,而一入汴梁,扑面而来的便是恢弘粗犷的北方气派。
街道宽阔,楼宇巍峨,连路边的叫卖声都透着一股豪迈洒脱。杂耍班子舞弄的亦是真刀真枪,棍棒生风,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车窗外市集的喧嚣声渐渐远去,雾莲轻轻拉开帘幔,低声道:“姑娘,我们到了。”
她小心搀扶唐醒下了马车,侍立到李老太太身侧。李玉与曹氏早已得信,此刻正候在府门前。见老太太要上台阶,两人连忙一左一右上前搀扶。
唐醒即刻敛衽行礼,声音清脆:“舅父安好,舅母安好。”
李玉微微颔首,曹氏则报以得体微笑,转而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语带心疼:“母亲这一路车马劳顿,真是辛苦了。”
老太太目光落在儿子鬓角依稀可见的霜色上,又见曹氏妆容衣饰依旧如永州时那般精致考究,不禁心生怜惜,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臂膀:“我一个老婆子无甚要紧,倒是让你们挂心了。你在京为官,诸事繁杂,才是真辛苦。”
李琳、李琬、李瑜三姐妹已整齐候在门内。李琳身量最高,出落得亭亭玉立;瑜姑娘最是矮小,竟比琳姐儿生生矮了半头;琬姐儿则褪去了幼时的活泼,变得恬静文雅,眉宇间带着几分羞涩。
若论相貌,三人中最出色的当属琳姐儿——鹅蛋脸,远山眉,一双明眸如浸水的黑葡萄,唇若樱桃,是标准的古典美人模样。
唐醒一身清雅素净的对襟长衣,发间珠钗与三位姐姐相比,朴素得近乎寒素。
小辈们见老太太到了近前,忙上前齐齐问安。老太太欣慰地点头,目光逐一掠过她们的脸庞:“都是好孩子,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模样都变了……仲哥儿呢?”
“仲儿还有些公务,晚些便回。”李玉答道。
老太太细细端详三个孙女,口中不住夸赞曹氏:“都是你教养得好,个个出落得这般标致,人中龙凤一般。”
唐醒安静跟在曹氏身后,走近三位姐姐,再次行礼:“三位姐姐安好。”
李琳热络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笑道:“千盼万盼,可总算把妹妹盼来了!”
李琬却不复儿时的亲昵,只静静站在一旁,未曾出声。李瑜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李琳一眼,依旧默然伫立。
唐醒敏锐地察觉到三人间微妙的氛围,只对李琳微笑回应:“劳二姐姐惦记了。”
一家人言笑晏晏地入了府门。李玉与曹氏一路小心搀扶着老太太往“长乐堂”去。曹氏殷勤介绍:“这处院子是夫君特意为您备下的,四周最是幽静,还引了活水,叠了假山,最合母亲休养。”
老太太抬头看了眼匾额,颔首道:“‘长乐堂’……名字起得也好,你们有心了。”
长乐堂内一时人头攒动,笑语喧阗。李琳、李琬、李瑜三姐妹围在老太太身边,捏肩捶背,极尽孝心。老太太心中宽慰,笑道:“姑娘们都长大了,也愈发贴心了。”
屋内的唐醒一时有些无措,插不上话,也近不得前,只得悄悄站到方妈妈身边。
老太太却一眼瞧见她,招手道:“醒丫头,过来!你不是总惦记你琬姐姐?如今见着了,怎么反倒躲得远远的?”
曹氏未等李玉开口,便抢先笑道:“这么多年不见,醒姐儿竟长这么高了,越发标志可人。”
唐醒绕过李瑜走到老太太跟前,谦逊道:“舅母过奖了。”
李琳走到曹氏身侧,柔声道:“女儿方才还同琬妹妹说,总算把醒妹妹盼来了。父亲母亲平日也时常挂念,总嘱咐我们,待醒妹妹要比嫡亲妹妹还亲,日后必要互相照应扶持。”
老太太捻着手中佛珠,微微颔首:“你母亲说得在理。”
这时,李瑜从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红纸,奉上前道:“祖母,这是孙女特地去寒蝉寺为您求来的平安符。”
方妈妈接过,转呈给老太太。老太太拿在手中看了看,置于身旁案几上,温言道:“好孩子,祖母知你孝心。你小娘呢?半日未见她,可是旧疾又犯了?”
李瑜闻言,神色霎时黯淡,眼眶泛红。曹氏拿起绢帕按了按眼角,哀声道:“凌妹妹……是个没福的。三个月前病重,药石罔效,已然去了。”
老太太一怔,随即长叹:“哎……她为了瑜丫头强撑了这么些年,也是不易。”
李玉握了握曹氏的手:“也多亏了大娘子,为凌氏四处延医问药,百般周全体贴,才能拖到今年。”
老太太摇了摇头,摆摆手,语气沉缓:“罢了,罢了……她那样的身子,能平安生下瑜丫头已是上天垂怜,留下这点血脉,此生也算无憾了。”
李瑜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唐醒忙轻声安慰:“瑜姐姐莫要过悲了。若小娘在天有灵,见你这般伤心,定然也要担忧的。舅父舅母瞧着,心里也难受。”李瑜听了,默默拭泪,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唐醒话音刚落,曹氏便目光微动,细细打量着她,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真是会调理人!听听醒丫头这番话,句句在理,体贴周到。琬姐儿像她这般大时,还只知躲在我怀里撒娇呢!”
“莫再夸她了,再夸,这丫头尾巴真要翘到天上去了。”老太太嘴上虽这般说,神色却极为受用。
李琬听得母亲话里暗指自己不如唐醒,心中妒意暗生,偷偷白了唐醒一眼。
唐醒察觉了,却不恼,转而道:“我从永州带了些薄礼给舅父、舅母和各位姐姐。雾莲,彩云,去把箱子拿来。”
“哟,还带了礼来?那我们可要好好瞧瞧了。”曹氏笑着打趣。
唐醒面露赧然。老太太立刻护着她道:“你就别打趣她了!永州的各色土仪吃食,你们年年不知收多少,有什么可新鲜瞧的?领了她这份心便是。”
雾莲和彩云各捧着一个精巧木匣进来。唐醒打开其中一个,取出一支别致的发钗,钗头上竟是用细巧工艺固定住的压干兰花。
她走到曹氏面前:“这是我自己做的。用的还是舅母永州旧院里的兰草,一朵朵挑了品相好的,小心压干了水分,再一针一线缠固定在钗子上。手艺粗陋,望舅母别嫌弃。”
曹氏接过,凝目细看良久,又递给李玉瞧了,才感叹道:“要说这些年来,永州送来的东西不知凡几,可最得我心的,还数今日醒丫头这支钗!”
彩云紧随唐醒身旁。唐醒又从箱中取出两条淡粉色的丝质发带,递给李琳和李琬:“听闻汴梁的姐姐们现今最时兴用发带盘髻。我采了姐姐们院里月季花瓣,研成细粉,兑了花汁染就这丝带,又挑了些完整花瓣蘸了剩余汁液,拓印在上头。望姐姐们不嫌粗陋。”
李琳和李琬听了这繁复别致的制作工艺,都对手中发带生出好奇。曹氏拿过李琬那条细看,赞道:“这印花构思真是巧致!竟能想到以花瓣为印……那丛月季还是我生琳儿、琬儿那年亲手种下的。这些年我还常惦记着它们是否年年盛开。这下好了,倒让这两个丫头随身带去了。”李琳李琬闻言,越发爱不释手。
李瑜见人人有份,唯独自己双手空空,眼中不禁掠过一丝落寞与怨怼。
唐醒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从箱中取出两个绣工精致的香囊:“这是我用几种安神香料细细配了,再混入五谷缝制的香囊,嗅之易于安眠。原本一袋是预备送给凌姨娘的……如今,只能请瑜姐姐一并收着了。”
李瑜接过香囊,低声道:“多谢醒妹妹……还惦记着我,惦记着我小娘。”
此时彩云手中的箱子已空,她悄步退开。雾莲则捧着另一只箱子近前。唐醒刚要开启,便听廊外传来一声清朗带笑的询问:“妹妹可备了我的礼没有?”
众人望去,只见李仲一身深色绣竹纹锦袍,英姿飒爽地迈步进来。他样貌与少时并无太大变化,依旧俊朗非凡,只眉眼间多了几分经事的深邃与沉稳。他先到老太太跟前躬身行礼:“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拉着他衣袖,上下打量,喜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这么多年不见,越发出挑了!就是你这亲事……怎不见你母亲着急?”
曹氏立刻叫起屈来,拍着腿道:“母亲这可是冤煞媳妇了!亲事说了没有十家也有八家,不是他父亲看不上,便是人家不愿意。眼瞧着与他一同长大的小世子,不仅娶了亲,连孩子都怀上了,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怎能不急!”
李仲最不耐母亲絮叨此事,目光一转,落在唐醒颈间,笑道:“妹妹还戴着这长命绳?”
唐醒下意识摸了摸那红绳与下坠的长命锁:“外祖母说能保平安,让一直戴着。”
“我方才进门就瞧见妹妹在分礼物,”李仲挑眉笑问,“可有我的份?”
曹氏轻嗔地瞪了儿子一眼:“哪有做哥哥的伸手向妹妹讨礼的?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有的,有的,都有的。”唐醒连忙道。
她打开另一个木匣,取出两支紫竹为管、做工精湛的紫毫笔,“这是用永州旧宅院里长得最好的紫竹,寻老师傅做的上好紫毫。舅父,哥哥,千万莫嫌弃。”
李玉接过,越看越喜:“丫头心思巧,用料也极考究。这紫毫,深得我心!”
李仲对掌中笔亦是爱不释手,把玩片刻,却故意蹙眉道:“东西是极好的。奈何母亲、妹妹们的礼物各具巧思,唯独我与父亲的,却是一式两份,并非独一无二啊。”
唐醒顿时羞窘得脸颊绯红,不知如何接话,心中暗怨这兄长怎如此挑剔。
老太太笑着轻拍了一下李仲的肩膊:“不准捉弄你妹妹!这些都是她花了十足心思准备的,连我这个外祖母都还没得呢。若都像你这般挑剔,我岂非要生醒丫头的气了?”
李仲眯眼悄悄观察唐醒窘迫的神色,忽而笑道:“祖母莫怪,孙儿与妹妹说笑呢!妹妹千万别当真。”他拱手讨饶,眉眼间尽是促狭。
曹氏指尖虚点儿子,笑骂:“越发没个稳重样子!竟拿妹妹寻开心。我瞧着醒丫头这些礼,个个都是极用心的,比外头银楼铺子买的强上千百倍!”
李玉也跟着夸赞,你一言我一语,堂内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言笑间,曹氏留意到老太太眉宇间倦色愈浓,悄悄拽了拽李玉衣袖,递了个眼色。李玉会意,开口道:“母亲长途跋涉,又说了这许久话,定然乏了。儿子等先告退,晚膳时分再来。母亲好生歇息。”
老太太确也精力不济,便不再留人,让众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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