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屋内霎时安静下来。老太太拉过唐醒,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累坏了吧?一会儿等雾莲她们收拾妥当了,你也回房好生歇歇。”
雾莲将那只小巧的木匣子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案几上。唐醒打开匣盖,从中取出一方素净的丝帕,双手奉与老太太:“这是孙女特意为您准备的。帕子上用如意堂那株老梅的花瓣拓印了暗纹,本想在路上就给您,后来一想,提前送了,反倒没了今日的惊喜。”
老太太接过来,就着明亮的灯火细细端详。只见洁白的杭绸上,淡墨色的梅枝疏影横斜,花瓣的形态以极精巧的工艺压印其上,仿佛能嗅到冷冽幽香。她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你这丫头,真真沉得住气!连雾莲和彩云的嘴都这般严实。”
“您喜欢,便是最好的。”唐醒眉眼弯弯,见老太太面露倦色,便起身道,“孙女不扰您歇息了,晚些再过来陪您说话。”
老太太颔首,慈爱地叮嘱:“去吧,你也好生歇歇。晚些时候,我让你琳姐姐带你逛逛园子,熟悉熟悉环境。”
唐醒乖巧应下。
回到自己房中,唐醒只觉浑身骨架都快散了,径直倒向床榻。雾莲赶忙上前:“姑娘,脱了外衣再睡,仔细着了凉。”
唐醒胡乱摆摆手,声音含混不清:“就这么睡吧……实在不想动了……”
雾莲却不纵着她,硬是将她拉起来。恰巧彩云放好东西进来,见状便上前帮着解开衣衫:“这里可不是永州了,姑娘万不可再这般随意。若是病倒了,老太太必定跟着忧心。老爷太太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也要责怪奴婢们伺候不周。”
唐醒无奈地叹气:“晓得了,晓得了,就你话多。”
雾莲扶着她躺好,仔细掖好被角,这才拉着彩云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唐醒所居的小院位于长乐堂西侧,与老太太的居所仅一墙之隔。院子光秃秃的,尚未栽种花草树木,显得有些冷清。仆役们已将她的箱笼都抬了进来,堆在院中。雾莲和彩云指挥着众人将大件行李都搬进小厨房旁的库房里。
待仆役散尽,院子里只剩下她二人。她们累得直接坐在冰冷的木箱上,捶着酸痛的腰背和腿脚。
彩云打开一个随身包袱,一边整理零星物件,一边低声道:“我瞧着……太太似乎并不十分喜欢我们姑娘。”
雾莲闻言一惊,忙伸手掩她的嘴,警惕地四下张望:“快别胡说!仔细隔墙有耳!”
彩云掰开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倔强:“怕什么?我说的是实话。我自小跟着姑娘,在这李府十多年,何曾有过归属感?若说只因姑娘是外姓,却也未必。我是唐府过来的,自小服侍姑娘,府里上下的妈妈姐姐们都拿我当外人,处处提防盯着。这些我都不计较,只要姑娘好,我便安心。”
雾莲闻言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轻声道:“好妹妹,你我都是姑娘身边人,虽进府的缘由不同,可心都是一样的,都盼着姑娘好。我晓得你对姑娘的忠心,只是你这嘴……有时未免太碎。当着姑娘的面,明里暗里总提‘外姓’二字。我懂你是要姑娘谨言慎行,姑娘心思纯善,从不深想,可若被旁人听去,只怕要以为你是在挑唆生事。”
彩云眼圈一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与姐姐日夜相处十数载,彼此是何种人,心里都清楚。我知你是太太派来……留意我的。可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今日便与姐姐交个底:我姨母确是唐老太太跟前的孙妈妈。她早年是嘱咐过我盯着些……可自打唐老爷续了弦,唐府上下谁还记得我们姑娘?姨母后来也不再理会我了。姑娘……姑娘自小待我亲厚,如今我早已是一心一意,心里唯有姑娘!”
雾莲取出绢帕,轻轻为她拭泪,嘴角泛起一丝了然又温和的笑意:“我与你,又有何不同?我是太太买进府,一进来就被指派到姑娘身边。旁人的话都是虚的,自己的心才是真的。姑娘待你待我,如同姐妹。我与你在这深宅相伴十余载,我的为人,你难道还信不过?”
她站起身,打开脚边的箱子,开始默默整理衣物,声音低柔却清晰:“最苦的还是姑娘……若不是老太太真心疼护,这世上,还有几个真心疼她的人?”
彩云重重点头,哽咽道:“是啊……”
一番推心置腹后,两人似乎卸下了某些心防,默契地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只埋头在院子里默默收拾起来。
世间事,无巧不成书。平日无事不登门的赵子辰,晌午刚过竟来了李府寻李仲。石毅将他引至李仲的书房。一进门,便见李仲正坐在太师椅上,对着手中一支紫毫笔出神,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赵子辰走近了都未被察觉,只得无奈开口:“这是哪家姑娘送的紫毫?竟让你这般爱不释手,魂都似被勾了去。”
李仲这才蓦然回神,下意识握紧笔杆站起身:“什么风把世子爷吹来了?”
赵子辰察觉他神色有异,打趣道:“此话怎讲?莫非我今日来得不巧?”
石毅忙上前打圆场:“世子爷误会了。今日我们老太太从永州抵京,少爷刚从长乐堂回来,许是累了神,这才言语唐突。”
世子顺势拉着李仲坐下:“老夫人进京,你怎么也不早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备礼前来拜见。”
“多谢世子爷好意。”李仲道,“往年也派人去接过,回回都是仆役独自回来。今年老太太突然答应了,我也是近几日才得着准信。”
世子目光落在那支笔上,伸手便拿(说是拿,却带了几分抢夺的意味):“也让我瞧瞧,这笔究竟有何稀奇之处。”
李仲嘴角扬起一丝得意:“你便是看到明日天亮,也未必看得出玄机。”
世子偏不信邪,将那笔对着光仔细端详,连笔锋的每根细毛都检视过,却仍看不出特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除了刻的这字略显朴拙,实在瞧不出有何非凡之处。”
石毅在一旁忍不住捂嘴偷笑。李仲也被他的话逗乐:“若是让醒妹妹听见你这般评价,非得气哭不可。”
赵子辰诧异挑眉:“醒姑娘也来了?这笔……是醒姑娘所赠?”
李仲将笔夺回,指尖轻抚过温润的竹制笔杆:“正是表妹所赠。其珍贵处,正在这笔杆——用的是我们永州旧宅院里那丛紫竹,是她亲手选了材料,盯着老师傅制成的。意义非凡。”
“原来如此,”赵子辰颔首,“看得出醒姑娘是极用了心的。当年去永州给老夫人拜寿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如今该有十二三了吧?”
“正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玉。”李仲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一丝骄傲。
侍女奉上茶来。赵子辰端起茶盅,轻撇浮沫,慢悠悠道:“虽说是费了心思,可惜醒姑娘似乎不知你最厌舞文弄墨。可惜了这支好狼毫……与其在你处蒙尘,不如转赠于我如何?”
李仲立刻横眉竖目:“想得倒美!石毅,快帮我收起来!仔细再让世子抢了去!”
石忍俊不禁,连忙上前接过笔,仔细收入书柜上的一个锦盒中。
世子见状,朗声笑道:“平日那般大方,今日倒小气起来。罢了,不闹你了。说正事,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李仲抿了口茶:“何事?”
“过两日,宁国府办插花会,邀的都是侯府伯府的女眷。香厚嫁来汴梁不久,又有了身孕,相识的夫人小姐不多。我想着,能否请琳妹妹、琬妹妹陪她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李仲听罢,颇感意外:“你火急火燎地跑来,就为这事?”随即语气中带上几分羡慕,“真是羡慕你们夫妻鹣鲽情深。晚膳时我去母亲院里说,她必定乐意让两个妹妹去。”
他略一思忖,又道:“让醒妹妹也一同去吧。她初来京城,正好借此机会见见世面,瞧瞧热闹。”
世子斜睨着他,唇边勾起玩味的笑:“呦!这就惦记上你醒妹妹了?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个妹妹,怎不见你想着?”
李仲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枉你还是世家公子,想的什么乌糟心思!”
石毅吓得赶紧上前替世子揉肩膀,生怕李仲没轻没重惹恼贵人。世子却不怒反笑。他一直在留意李仲,发觉但凡提及唐醒,对方眼中便会掠过一种不自知的光彩。
唐醒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雾莲和彩云也已将行李归置妥当。她本欲起身就直接去老太太处,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却又缩了回来,怔怔地站在房门前出神。
雾莲怕她吹风,忙进屋内取了披风为她系上:“姑娘看什么呢?”
唐醒指着空落落的庭院:“雾莲,你是否也觉得……这里少了些什么?”
雾莲扶着她踏出房门,走到庭院中央,才轻声道:“方才彩云还说起,姑娘醒了,必定嫌这院子太空旷,要种些花木才好。果然被她说着了。”
唐醒闻言展颜一笑:“正是呢!少了些生机活趣。不过我们初来乍到,就大刀阔斧地改动园子,舅母知道了,心中定然不喜。还是过些时日再说吧。”
她沿着小径慢慢走了一圈,忽然想起,“外祖母可醒了?”
“早醒了。方才喜鹊姑姑还来问姑娘睡好了没有,说若是醒了,便过去一同用晚膳。”
唐醒顿足嗔道:“怎不早说!今日舅父舅母都在,去晚了,岂不失礼!”话音未落,已提着裙摆疾步往外走去。
“姑娘莫急,慢些走!”雾莲连忙跟上,压低声音道,“彩云方才悄悄去打探过,都还没到呢!”
唐醒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到了老太太屋里。果然,除了老太太和李仲,李玉夫妇及其他姐妹都尚未到来。
老太太正与李仲说着话,抬眼瞧见唐醒进来,顿时眉开眼笑,招手道:“快来!”
唐醒走到老太太跟前,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给外祖母请安。”
“好好好,”老太太笑着,食指虚点她的眉心,对李仲道,“瞧瞧这丫头,在永州时,一进我屋不管有人没人就往我怀里钻,到了这儿,倒讲起虚礼来了。”
唐醒瞥见李仲也跟着笑,脸颊顿时飞起红霞,坐到老太太身边扯着她的衣袖撒娇:“外祖母尽会取笑我!我再不理您了!”
这是她惯用的小伎俩,老太太却偏偏吃这一套,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你们瞧瞧,她还恼了!”
李仲注视着唐醒撒娇的情态,依旧如幼时那般噘嘴眯眼,却褪去了孩提的胖拙,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俏灵动,不由莞尔:“四妹妹莫恼。方才祖母还同我夸赞了妹妹许多,说她在永州这些年,多亏有四妹妹在身边承欢膝下,比我这个亲孙儿做得还要周到万分。”
唐醒闻言,立刻收敛了嬉笑,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兄长言重了。我能有今日,皆是万幸得外祖母宠爱庇护。能常伴祖母身边,才是我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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