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纲目皆焚去,口中只授旧时心。
苏筠站在教研楼外,风掠过裙摆边角,带来一丝凉意。她停了一会儿,没走进去。手机亮了两次,是办公室群里催课件的消息,她划掉,没回。
这是她回到这所大学的第三天。
她没告诉家里,也没发朋友圈。她只是累了,不想让任何人以为她“重整旗鼓”。她只是想安静一点。
辞职那天,前单位领导请她去办公室聊了二十分钟。
“苏老师,我理解你有自己的追求。”那人说话温柔又格式化,“可现在大环境这样,‘稳定’本身就是一种能力啊。”
苏筠笑了笑,说了谢谢,然后签了字,交了工卡。
她原本可以去别的高校,待遇更好,甚至有朋友帮她争取了编制。可她偏偏选了这所老学校,一所她本科毕业的地方,一所早已被称为“清退边缘”的二线院校。
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在一片教学废墟上,重新建起一点东西。
当然,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这几天她白天收拾办公室,晚上在短租房里备课。她打开《道德经》,翻到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念了一遍,又合上书。
她原本以为回讲台的感觉是熟悉的。可每次打开课件,看着那些“第一讲:绪论”“第二讲:道可道”,都觉得陌生得几乎刺眼。
她发现自己正在做的,是把“活的思想”,讲成“死的条目。”
第一节课排在周三早上八点。
她提前半小时到了教室,打开投影,调整音量,写下课题:《古代哲思与现代结构逻辑》。
学生三三两两走进来,大多穿着棉外套、戴着耳机,低头看手机,只有少数抬头点头算作打招呼。
她站在讲台上,深呼吸了一下。
“今天我们不从‘绪论’开始。”她说,“我想先讲一点,我为什么站在这。”
教室有点静。
“我不是学术型老师,也不是道德经专家。我是一个试图理解‘人为什么还要相信秩序’的人。”
她没有打开PPT,只是拿出一本折角泛黄的《道德经》,说:“今天我们讲的,是它第25章的前两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她顿了顿,继续:“这不是宗教开头,是一位老人想在混乱世界里找到某种‘始源’。”
后排有学生开始玩手机。她看到,但没说话。
讲到中段,有个男生举手:“老师,请问这个‘混成之物’跟现代物理的‘熵’概念有没有关系?”
她愣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你是第一个在我课上主动提到‘熵’的学生。”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熵增”。
“是有关系的。”她说,“而我们生活中的很多混乱,也是可以从这个词来理解。”
“比如,一段感情的冷却,一间屋子的失控,一座城市的情绪崩塌。”
“人类不是在‘拥有秩序’,我们只是在‘维持秩序’,一刻不停地、缓慢地。”
“你现在坐在这里听我说话,就是在逆熵。”
前排几个女生抬头看她,她听见了安静的呼吸声。
她低头看了眼书页,忽然觉得有点晕。也许是因为这些话,不只是讲给学生听。
她喝了口水,继续说:“老子说,‘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我想,他不是在说宇宙。他在说——一个人,一个仍然愿意沉淀下来看清的人。”
讲台下面忽然很安静。
她知道,他们不一定听懂了。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复制课件,而是在对着某些愿意听的人,说她真正想说的话。
这就是她回来的原因。
不是为了成功,不是为了转正,也不是为了逃避感情。
而是因为她想重新成为一个能在混乱中构建一点秩序的人。
课下有个女生来找她,小心翼翼地说:“苏老师,你讲的那个‘维持秩序’……我能不能抄一句话下来?我觉得挺想记住的。”
苏筠点点头,把黑板上的那句话又写在纸上。
“人类不是在拥有秩序,我们只是在维持秩序。”
女生接过纸,说了谢谢,转身离开。
她站在空教室里,看着讲台,突然觉得阳光透过窗户的角度很熟悉。那是她当年做学生时最喜欢坐的角落。
她缓缓坐下,靠着窗边,看着阳光落在黑板上,心里忽然觉得,一切又好像回到当年做学生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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