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抚生忽然感到肩头一沉,闻到铁腥味又加重了,他错愕地回过头,见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心猛然被揪紧。
那小妖捂住嘴频繁地呛咳着,鲜红的血迹从指缝中渗了出来,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
对方立马垂下眼帘,视线错开,那小妖掩住发白的唇瓣,他顺势靠在许抚生肩上,手紧紧捂着嘴,试图抑制从肺腑向口内翻涌的血。
加上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似乎他吐的不是血,而是命。
救人要紧,许抚生顾不上那么多了,管不上对方满手血渍,就将弟子令牌放到对方手中。
白玉令牌静静躺在血污中,莹润剔透,令牌之上,乾泽宗三字随月华流转,宣告着其归属。
莹润,温凉,像是握着一泓冰泉,那片触手不及的雪色猝不及防地降临掌心。
樊夙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个递给自己令牌的人,却无意间瞧见对方的眸子,晶亮明净见之难忘。
樊夙回想起乾泽宗山门的那段初见,彼时群山割开昏晓,仙盟的一众被山峦的阴翳压下,夕阳在许抚生身后燃烧,灿烈而夺目。
像个修士里的异类。
在樊夙的认知里,修士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打着天下苍生的旗号,干着仗势欺人的勾当。
近日妖域内多名妖修修为尽失,最后线索查下来全都指向了人族。
他此次装成小妖混进此地,一为伤势所迫,二为查明真相,三为报仇雪恨。
谁承想竟让他遇到了这样的人,那人形会单影只抗下仙盟的杀阵,会义无反顾地挡在重伤的妖族面前,会毫不犹豫地递给他这块弟子令牌。
相比于那尔虞我诈的修真界,此人的存在就像是暗室里出现了一豆微弱的烛光。
不顾满身的伤痕,樊夙郑重跪地,广袖翻飞如飞蛾赴火:“弟子甘遂,拜见师尊!”
语毕,他额头触地,眼帘垂下,虚情假意与虔诚衷情掺杂不明。
可惜。
樊夙眼中闪过一丝阴晦,倘若许抚生生在妖族,他兴许会愿意与这人多有些交集,但既然上苍注定他们处在对立的阵营,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注定止于利用。
一双手突然伸到他跟前将他搀起,这真切的触感打断了甘遗的思绪。
“随我回宗罢。”头顶传来许抚生的声音,清远如雪霁天晴时的长风过回廊,瑶台银阙之中碎玉琼花纷纷摇落。
闻言,樊夙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反手扣住对方的指节:“谢师尊。”
前路上枯叶积了得厚重,云遮雾绕不见明月清辉,二人相携而行于路无话,隐瞒的微妙心事,暗藏的筹划算计遮蔽得彻彻底底。
抵达宗门山脚下,沿着苍松翠柏行至云雾漫天,层云远黛之间一座木屋坐落其间,疑是仙人居所。
门虚掩着,许抚生上前轻叩几声柴扉。
“进。”屋内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许抚生二人应声推开门进了屋。
房里清苦的药味扑面,就像山顶的云雾经久不散,药炉中煮药产生的白气时长飘出窗外,汇入窗外的层云,仿佛连接了遥遥的天宇与人间的烟火。
“哟,大师兄来了。”木制梯子边,一位挂着浓重黑眼圈的女修探出脑袋。
樊夙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想必这里便是乾泽宗的丹药房,而这位女修,应该就是乾泽宗这一辈的二师妹沈观。
“又捡人上来?”兴许是许抚生先前捡伤员带上山的次数多了,沈观早已习惯,对甘遗这样的妖族面容也是见怪不怪。
她拉来一把椅子撑着头坐下,边打着哈欠边替甘遗诊脉,困成这样了还不忘寒暄:“这小妖叫什么?看着挺面善的。”
“甘遂。”
这化名和草药撞了名,沈观困得厉害,下意识地夸道:“消肿祛湿,好名字。”
许抚生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师妹,你要实在太困你就先去歇会。”
“无妨无妨。”沈观一手替樊夙诊脉,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让自己清醒些。
“嘶,脉虽浮而有力,有伤但不算深,这小妖看着病殃殃的,想不到身子骨还不错。”沈观探脉时不禁啧啧称奇。
听了这话许抚生看着樊夙苍白如纸的脸色,语气颇有些难以置信:“你确定?”
都吐血了还叫伤得不深?
“这伤势要是放到常人身上,连醒着都是问题,他这么神志清楚的我还是头回见。”沈观也寸步不让回怼了回去。
最后她得出结论:“并未伤及要害,我替他拿几副药,三餐后煎服即可。”说完她拿起手边炸了毛的墨笔,拟起了方子。
见这里也没他什么事,许抚生便打算先离开:“为了这趟采药方便,我从藏书阁拿了本药典,现在还回去。”
“师傅,我就在这儿等您。”樊夙闻言,拉了拉许抚生的衣角。看见自己的灵力钻进交织的布料,嘴角扬起了得逞的笑意,松开拽着对方袖子的手。
许抚生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没安全感,对这样的小动作浑然不觉,丹房里直通藏书阁的传送法阵缓缓启动,周遭天地转换。
广圆的穹顶徐徐展开,书架古旧次第排列,排排取书的阶梯延伸出去,浩如烟海的书册横亘绵延,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被这样浩渺庞杂的书海吞没。
乾泽宗辉煌时师傅曾说过,宗里有两样东西合称“天材地宝”,是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底线,一个是地底下的灵脉,另一个就是这藏书阁中群贤遗落的矿山。
许抚生循着指引来到药典类的书架前,发现书架前的阶梯上落了几本零散的书籍和纸张,旁边就地摆着朱笔和砚台。
凭着同窗多年的情谊,许抚生当即认出这是沈观落下的医书和笔记,毕竟全宗门只有她喜欢在阶梯上研墨读书,美其名曰删繁就简。
许抚生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散落满地的笔记,上前去逐个拾起,打算帮着将这些笔记放回去。
古籍本就脆弱,装订有些松散,许抚生拿起书的时不慎将一张书页掉了出来。
似乎被沈观看了很多次了,边缘都更粗糙,纸上批注和折痕也格外多,似乎这页纸被沈观来回翻开过很多次了,不然这一页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掉出来。
许抚生重新拾起那张书页,那是张图文并行的草药图。
书上记载绘制的药材叶呈狭劈针形,密密匝匝绕了几大圈,根系张牙舞爪,有如墨云中绽开的雷霆。
视线无意间扫过书页上方的批注,沈观在上方留了几个字,朱字醒目:
【师叔的病症】
和他师傅有关?
许抚生的心狂跳起来,他仔细端详这张纸,发现沈观在纸的反面亲手留了段手记。
【此药名玄雷叶,师叔的伤非此方不得治,可惜地处旬空难以采摘,我试了多种替代之法,都不得用。】
许抚生不动声色地将书页放了回去。
沈观体质特殊,因此平日里很看重作息极少熬夜,除非是碰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
凭心而论,换作是他检索到这个消息,肯定也同样也会选择按下不表。
这般的奇药异草必定取之不易,许抚生曾听一位师伯讲过,旬空谷有大妖驻守,无数修士奔着采药的目的过去,却都是有去无回,故以凶星旬空命名。
这位大能师伯曾去过那里,回来的时候筋脉受损,病榻上躺了好几天,以许抚生目前的修为过去,结局无非是九死一生。
宗门已经不能再少人了,这一线生机好似放了阵山火,谁也不知道山火过后,结局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陷入大片注定的荒芜。
“你真打算收他当徒弟?”身后突然传来沈观的声音,许抚生被惊动,回过头看见沈观正看着他,抱臂倚靠在书架上。
“师妹你吓我一跳,”他故作镇定地从地上又拾起本药典。
许抚生:“我看你这书有些乱,帮忙收拾下。”他心里有了盘算,没有提自己看见那手记的事。
“没事你放那儿就行。”沈观来得比较晚,没看到许抚生放回书页的动作。
沈观继续说道:“那小妖我替他开了药,现在在丹房等你,我看他资质不错,当个徒弟也不是不行。”
“我没打算真收,不过权宜之计罢了。”许抚生苦笑。
紧接着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目前的局势:“剑盟和张祈那儿有些牵扯,倘若张祈那儿出事,剑盟自顾不暇,我们宗门也能挣上几天安生日子。”
只要他将这件事上报升仙阁,升仙阁再查下来,剑盟暂时也就顾不上找乾泽宗的麻烦。
“我留这小妖下来,就是要他当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证。”许抚生微笑,眸光暗沉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
沈观微愣,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大师兄变得有些陌生:“你什么时候开始查这件事的?”
“师妹你把我当什么了?”许抚生扶额将药典放回了书架。
他继续解释道:“张祈那边的事开始得不久,我也让余微去盯着了,不会伤及无辜。”
“你啊,当真是。”沈观哑然,看着昔日沉心修炼的师兄如今变得步步算计,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清楚自家师兄的脾气,晓得他倔起来没人劝得动。
许抚生自知这事的确不算光彩,可现在这是乾泽宗仅有的出路,他只能叹了口气道:“穷则思变。”
窗外可见愁云惨淡,乌云在天边聚拢,遮蔽了本该漫天的曙光,留下灰蒙蒙晦暗的迷茫。
丹房外有落叶晃晃悠悠从枝头飘下,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下,指尖游走符纸落成,闪过的红光映照得手主人的相貌妖冶张扬。
“好一个穷则思变。”不同于先前唯唯诺诺的姿态,樊夙随意地倚靠窗前,山间的罡风吹得他雪色的长发飞扬。
先前他在许抚生袖口留下了妖族特有的秘术,能清楚了解对方在此刻看到什么了听到了什么。
既然许抚生利用在先,就休怪他“礼尚往来”。
符咒暗红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神情喜怒不辨,天边隐隐有闷雷声传来,猎猎风声中酝酿着一场倾天的骤雨。
许抚生和沈观回到丹房的时候,看见樊夙提着药包在丹房门前乖巧地等着他。
少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笑道:“师尊方才要上哪儿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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