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停车场的空气中混着生涩的机油味和潮湿发霉的水汽，不是很好闻。沈付苏没有挑剔，早在几年前，他就对这类味道习以为常。
他把前排的座位放倒，打开天窗，随手裹了一条毯子准备在车里将就一晚。昏睡前，他踌躇一会，决定吃掉生日蛋糕。
包装盒里的奶油已经融化，蛋糕变成一坨奶白色的流体，不过沈付苏还是抽出一根蜡烛，歪歪斜斜插在坍塌的蛋糕胚里。
没有火，也不是很想许愿，愿望只会徒增烦恼。他跳过这些步骤，对空气轻轻说了一句生日快乐，这一年的生日就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将睡未睡之际，短促的敲窗声试图赶跑周公，沈付苏的意识与梦境仍在艰难拉扯。他懒懒地翻了个身没有理睬，还把眼罩往下拉了一点。可惜车外的动静停顿一会又试探着出现了。
直到误触什么，拉响了刺耳的警报。
沈付苏吓得腾一下坐起，以为自己睡在一口钟里。他冷着脸降下车窗，凶巴巴地瞪着外面的不速之客。
“你有什么事吗？”
地下车库的灯光并不亮堂，沈付苏从抽屉里摸索出一副眼镜戴上，这下能看清对面是人是鬼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李随也有点慌乱，但他掩饰得很好。
沈付苏没有听出很抱歉的意思。相反，对方身形高大，微微俯身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罩住，是极具压迫感的状态。
“不是故意的那你大晚上要做什么？”
昨日事情杂乱，情感混沌，沈付苏很头疼，酒精让大脑运行速度直线下降。他坐直了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有气势。
柔软的毛毯顺势从肩头滑落，露出衬衫领口下的锁骨和脆弱的脖颈，在昏暗中很惹眼。李随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面色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我是想说，不要在这里睡觉了，”李随不知道在想什么，停顿几秒才接上，“不安全。”
“……哦。你是我监护人吗？”沈付苏差点笑出来，有些意外又有点无语。这个片区治安很好，停车场遍布摄像头，左上角就有一个，况且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品貌非凡的人，钱财更是无从谈起。
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难道你想送我回去？”
“可以吗？”
从李随的角度看，沈付苏绷着嘴唇，睫毛扇动得很快，他拿不准对方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也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冒昧，只好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送你回家。”
沈付苏一时哑然。他见过明里暗里的搭讪**，工作中，不乏有一些合作伙伴向他示好，但将这种事情说的如此坦坦荡荡理直气壮的人，也是头一次见。
李随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像一具雕塑直挺挺地守在车边，很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好像沈付苏的回答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两人在奇怪的氛围里僵持了几分钟，沈付苏率先败下阵来。他觉得李随实在烦人，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他对峙，困意像潮水一样袭来。
李随的车停在出口处，是一辆低调的商务车，装了深色的窗帘，**性很好。上车时，李随替沈付苏打开车门，在搭手系安全带的时候被拒绝了。
沈付苏给司机报了住址，半小时后他们抵达了沈付苏所在的小区门口。期间，李随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除了递水和调风口，没有其他动作，让沈付苏的不安感消散很多。
分别时外面仍然下着大雨，轰隆隆的水汽扑面而来，李随说车上只有一把伞，便提议送沈付苏到楼梯口。伞面宽大，但完全遮住两个成年男性还是捉襟见肘，沈付苏行走间不免碰到对方的手臂和肩膀，身体间产生的细微摩擦像电流爬进四肢百骸，让他产生一些醉酒后不合时宜的情愫。
老小区排水系统年久失修，沈付苏的鞋子很快被浸湿了。他一脚水一脚泥蹚过最后一块水坑，随手抹了一把湿润的脸。
李随收了伞，也形容狼狈。他左半身的上衣被雨水泅湿，紧紧贴在皮肤上，露出了包裹在衣料下面饱满结实又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很不端庄。
沈付苏一会看屋檐下银灰色的雨帘，一会看陪着他的李随，忍不住笑了。
“我……”
“今晚……”
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口，又同时顿住。楼道里的灯随话音亮起，李随的眼底涌出很淡的笑意，光影下的面容看上去英俊可靠。
“你先说。”
“谢谢你今晚送我回来。”沈付苏真心实意地说道。
“小事。”李随张了张嘴，过一会才说：“我叫李随，你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沈付苏觉得李随不笑的时候神情清肃，注视着他的时候却很柔和，像此刻昏黄的灯，虚虚地拢着沈付苏的影子。
给了沈付苏无法言语的错误感觉。
“嗯。”沈付苏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混进沙沙的雨里，“我叫沈付苏。付出的付，苏醒的苏。”
沈付苏的手机没电了，他看着李随在联系人里输入自己的号码。灯忽然灭了，李随的身影模糊失焦，沈付苏仰起脸，费劲地捕捉到李随放大的眼睛、鼻梁和嘴唇。
“都湿透了啊。”他抬手摸了一下李随的衣领，表情是很单纯的过意不去，“要不要上楼等雨停了再走。”
—
沈付苏睡得很沉，醒来时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躺在哪里，他花费数秒才辨认出是书房。
这套房子是沈付苏母亲的陪嫁，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混乱的青春期。
8岁之前，沈付苏的家庭还算美满。之后，由于父亲投资失败，心情郁闷终日酗酒后又染上赌博，最终欠下高额外债。一家人从三层洋房搬出来，自此一蹶不振，沈付苏被迫从一个每天绞尽脑汁怎么逃马术课的孩子变成一位挣扎在生计和学业低谷的惶惶少年。同年，母亲发现了父亲长达三年的婚外情。父母婚姻破裂后，母亲孤身带着他来到台海，勉强安了家。
后来，母亲和一位来台海调研的学者坠入爱河并组建了新的家庭，拥有了新的孩子，去了他工作的城市生活。尽管继父宽容地接纳了他，但沈付苏总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格格不入。他在新的高中遭遇了很多不愿仔细回想的事情，性格也变得孤僻阴郁很多。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台海市，碰巧遇到为居所发愁的罗泽益。思及罗择益之前或多或少给予的帮助，又或者是在他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沈付苏慷慨地邀请他合住。
事到如今，这个错误应当得以修正。年少轻狂、爱心泛滥，这些对于他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好品质。不再幻想亲密关系，渴求家庭的归属，才能让自己坚不可摧。因此，沈付苏在回想李随时，只有很少很少的无关痛痒的小情绪，并很快在心里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付苏去主卧换上了新的纯黑四件套，又去各处把罗择益的东西清理干净，打包装好。客厅里堆着罗择益的五个大纸箱，剩下的属于沈付苏的东西少的可怜，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和衣物，仅剩一些设计图纸和打发时间用的乐高模型。沈付苏间歇性出长差，住这时间不算多，若以时间为单位确定住所的话，应该是从横交错的航线，不同城市的酒店和逼仄的工作室休息区。
阳台的铃兰喜阴喜湿，经历了一个暴雨天长势更好。沈付苏坐在藤椅里，在备忘录里编辑措辞，准备一会打罗择益电话照着念。他摁下拨号键的时候内心突然又风起云涌，在嘟嘟声中对着外面发了会呆。
幸好罗择益没接电话。
沈付苏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短信告诉他所有的东西都会寄给他公司附近的快递驿站，两人一到两断永不见面。
清理信箱的时候，沈付苏发现罗择益居然在早上的时候发了一段道歉小作文，态度比真人说话时诚恳很多，只是语气机械，像是用软件三秒生成的经典出轨忏悔言论。企图像以前一样哄骗沈付苏。
沈付苏没有看完，丢进垃圾箱。接着，他删除联系人，拉黑所有的社交平台，清理相册。当然，也没几张照片。
信箱再往下翻，还有一条来自尾号0351的陌生号码的短信。有人发给他几张拍卖会图册的照片，问他哪幅画挂在卧室好看。
应该是李随吧，他想。
不过沈付苏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私人的问题要问他，莫名觉得烦躁和想逃避。而且画作也很眼熟，作者是他去年筹办特展没能约上的一位艺术家，画的价格要他不吃不喝白干一年才买得起。
沈付苏点兵点将随便选了一个告诉李随：“我觉得这幅好看，很温暖的感觉。”
手机很快收到了新的消息。李随好像很满意，对他的品味表示了肯定，随后问他本月什么时候有空，想请他吃饭。
沈付苏犯难，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工作日程表，遗憾地表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基本都在赫特斯德出差，很抱歉无法赴约了。
沈付苏等了一会，见对面没有回复，便开始忙工作了。一直到晚上，洗漱完躺在床上订大后天飞往赫特斯德的机票时，李随的消息姗姗来迟。
“正巧，我23号到26号也在赫特斯德，方便的话到时候见一面。”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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