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冲破厚重的云层，靠近金光璀璨的巨大城市群。舷窗外夜色茫茫，沈付苏在轰鸣的降落声中睁开眼，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拿起行李袋，随着团队下飞机。
红眼航班没什么人，摆渡车稀稀拉拉载着一群乘客驶向航站楼。组里的同事们七倒八歪挂在吊环上，像大冬天垂在屋梁下风干过度的老腊肉摇摇晃晃。沈付苏深吸一口气，他这会身体疲惫，脑子却像上了发条异常清醒。
自从拉黑罗择益，并挂断了几次他用其它号码打来的电话后，沈付苏的手机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短信和来电。银行贷款推销、房屋中介、各类app验证码信息数不胜数，上飞机前他还接到了一通男科医院的电话。
“请问是沈先生吗，这边看到您在线上咨询过生育问题，具体是什么症状呢？”
沈付苏窝在候机大厅的铁皮椅里，膝盖上叠着笔记本，指尖翻飞。他盯着CAD平面布置图，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胃痛恶心。尽管电话内容如死水一般从他空空的大脑里淌过，但之后的几个小时里，还是不受控制地像回忆起恐怖片里的细节一样被迫想到罗择益好几次。他躲在离地面三万英尺的云海里胡思乱想，如尘埃漂浮其中，想过凭什么，也想知道为什么，想抽丝剥茧从过往里寻找原因。
一无所获，没有想明白。灰暗、透明、无序的记忆似是触手可破的泡沫，不断上升，最终在某个临界点破裂，在心里下起细细密密的雨雾，压得沈付苏胸闷气短。
“沈老师......沈老师？”
沈付苏心不在焉地“嗯”一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
“大家商量着一会去吃夜宵呢，你去不去？”助理庄舟然问他。
“我就不去了。”沈付苏说，“你们去玩吧，费用报销。”
话音刚落，团队里的下属们发出轻松的欢呼声，商量着去哪里吃喝，沈付苏无奈地笑了笑，隔空点了点他们，“先说好，不许醉酒，明天10点准时到场馆集合啊。”
一群人乐呵呵地应了，沈付苏走慢了几步落在后面，庄舟然回头觑了眼，见人微微低着头，嘴角还有未尽的笑意，脸上却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惨惨淡淡的。
“哥，身体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不好。”庄舟然语气难掩担忧。
“没事，就是飞机上太冷了。”沈付苏说着又拢了拢身上不符合这个季节的外套，“可能有点冻着了。”他在飞机上难以控制地浑身发抖，手心不断沁出冷汗，哪怕问空姐要了热水和毛毯也无济于事。也许是工作连轴转感冒了，他想，不是什么大事，吃几副药就好了。
庄舟然似懂非懂，配合地吐槽道：“确实，我也冷得慌。那空调开得机舱云雾缭绕的，不知道的以为是冷链呢。”
庄舟然说完也不走，又偷偷瞄沈付苏，一副有话不知当讲不讲的样子。
沈付苏看他一脸藏不住事情，以为是工作上捅了需要他出马收场的娄子，忍不住问：“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付苏哥，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庄舟然问得磕磕巴巴，他不习惯去讨论上司的私生活，更何况还是他崇拜的人。庄舟然只见过罗择益几次，印象都不是很好，也就一张脸还能看看。
“为什么这么讲？”沈付苏挑眉，下颚线不自然地绷紧了，“他找过你？”
“是啊，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不回消息之类的。”庄舟然越说越尴尬，做了一个把嘴巴拉上闭紧的动作，急急忙忙解释道：“不过我一个字都没透露啊。”
他拿起手机给沈付苏翻和罗择益的聊天记录，沈付苏没吭声也没阻止，盯了几秒，才拍拍庄舟然，“以后这种不相干的人删了吧。”
话说到这，庄舟然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没多一秒犹豫，他干脆利落地删除了联系人。餐厅和酒店是两个方向，沈付苏冲他摆摆手，打车去了酒店。
Cyborg Respire艺术展是朗盛下半年的重点项目，尽管前期过了无数次会做足了准备，但真正落地时还是状况百出。很多事情解决起来比在本土麻烦，人在异国他乡会水土不服，项目也是，沈付苏自诩布展经验还算丰富也应接不暇。
“尾号35，主射灯右移四毫米——停！”
沈付苏在展厅B区，尝试从各个角度检验灯位是否合格。他前后来回走几步，又单膝跪地，发现有几幅挂画从儿童身高仰头去看，会出现刺眼光斑。
“42—1再加个角度差，补个地光，过掉。”
“小伍。”沈付苏叫住满场乱窜的统筹，问他：“9912那箱子什么时候能到？”
伍乐热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已经申请担保放行了，估计晚上能到。查验直接移到场馆了，这样尽量避免开箱损伤。”
庄舟然经过正巧听见，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类似于“gogogo”的怪叫声。
项目团队累了两个多星期，现在终于有点盼头了，这件藏品很重要，算是压轴，能安全顺利进场就已经可以开香槟了。
手表滴滴振动，提醒他血糖低于正常值，注意休息。沈付苏忙起来经常感觉不到饿，这几年被胃病和肠胃炎找上门也是情理之中，为避免出现像上一次那么糟糕的情况，他还是决定到点简单进食，强迫自己吃点东西。
场馆里乱糟糟，梯架频繁滑动，木材框架靠墙堆积，泡沫纸板铺放一地，覆盖了原本的地面。沈付苏头也不抬地走向休息区，精准绕过各式各样的障碍物和裸露的电线，设计图纸早已捻熟于心，他闭上眼脑海里都能形成立体的布局。
休息区十分简陋，是由几张吧台和椅子围起来的一小片空地，台子上放着工作餐和提神饮料。沈付苏拿了份饭，伸向咖啡的手停顿几秒，半道换成了一旁的果汁。
他边吃边用手指点开手机上一个个小红点，缓慢地回消息。
合伙人陶立一小时前询问开幕式经费的事情，问能不能再降一点预算，沈付苏回复：不考虑再拉点赞助吗/快哭了
有几个朋友约沈付苏吃饭和爬山，还让他带男朋友一起，说好久没见了，出来聚聚。沈付苏犹豫了一会，还是在群里告知实情。不出意外聊天群直接静默了，朋友们纷纷开小窗私聊，有安慰的也有痛骂渣男的，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完全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啊！
沈付苏一一回应，体面分手，罗择益以往在这种活动中擅长表现自己，他自己看走了眼，何况旁人。况且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以后不说这个了。
哦，有个例外。
蒋佩群：恭喜。
简单二字，算是对这段恋情盖棺定论了。
沈付苏笑笑，连日的苦闷终于散去一些，他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地舔舐伤口了。
蒋佩群又发：我也准备离婚了。
沈付苏还没来得及回谢谢，被惊得噎住，他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沈付苏：什么？
但对方好似不想多讲，只说是他的问题，以后见面聊。
沈付苏：好的/皱眉
三两下吃完配餐的水果，沈付苏又重新切换回忙碌的状态，装不完的作品对不完的细节，开幕式前一天，团队所有人都熬了个通宵。
沈付苏检查了每个射灯，腰酸得几乎直不起来，虎口处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红痕，是刚刚被发热的灯具烫伤的。等所有展品都处于最佳观赏位，他让技术人员做最后的调试，确保安保设备和互动装置能正常运行，还过了一遍应急方案。
“安排工人们开始清洁吧，特别是死角和玻璃指纹。”沈付苏吩咐庄舟然，“开幕式的流程和宾客名单确定了吗，等会再过一遍。”
“确定了，这是名单和座位。”庄舟然递过来一张表，沈付苏接过来，对着人名回忆长相和职业，防止自己在寒暄的时候张冠李戴得罪人。
“第一排第三个位置怎么没写名字？”沈付苏疑惑道。
“这是徐小姐预留的位置，不过之前说是不来了。”
“不一定。席位牌还是准备一下。”沈付苏掏出笔，“他叫什么？”
“李——随——”
“你真不打算去观摩一下我伟大又神秘的作品？”徐芷欣对着李随念经，眼神探究，发现她表弟最近脾气有望好转，以往话不投机不超三句她就被礼貌地送客了。
李随在看各个部门的工作月报，闻言毫不客气地回绝：“没兴趣。”
“拜托，不要把一些没有审美细胞的行为美化为没兴趣。”徐芷欣不甘示弱，“好不容易都在赫特斯德，美术馆又离这不远，来都来了。”
她翻出相册里的一张图片在李随眼前晃晃，笑眯眯道：“和我作品合影的机会近在眼前。”
李随下意识扫了一眼，突然顿住了。
照片明显是随手拍，没有构图可言——杂乱无序的场地，蓝色的背景墙，绚丽的画幅。
和一个看起来很像沈付苏的背影。
“确实不错。”李随评价道，随口问了一句：“这人是谁？”
“哪个？”徐芷欣愣了一会，才找到左下角一个人影，“哦这个吗？他是策展人啦，叫沈……什么来着？”
徐芷欣卡壳，突然想不起来了，抱怨道：“哎呀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是重点吗？”
她猛然有个猜测，警惕地看向李随：“人家有男朋友哦，圈外人，感情很好。”
“和我有什么关系？”李随冷淡地瞥了徐芷欣一眼，“我又不关心。”
“好吧，我还以为你对人家感兴趣呢。”
“……”
得到李随明天会出席开幕式的答复，徐芷欣心情愉悦地离开了办公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表弟最后莫名有点不高兴，但显然，和她的作品相比，这也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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