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大家安静轮番传阅着手里的复印件。
《南宣市市中心步行街规划图》几个字映入眼帘时，赵香梅低垂的眼眸放大了一瞬，那张薄薄的纸张在她手指里摩挲片刻，又毫不留恋松开手传递给下一人。
招商办和工商局领导坐在首座，对着下面脸色不一的个体户们接着动员道：
“同志们，国家马上要出台《城乡个体户工商管理暂条》，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不能再按“投机倒把”诋毁优秀的为社会做贡献的个体户们，你们也是社会制度补充部分嘛。隔壁岭东阳城发展成什么样，你们这些见过世面的老板们可能比我们还明白。”
“我们已经落后岭东一大截了，生为兄弟省份也要奋起直追！你们看，”招商唐主任拿出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在油印未干的规划图上画了个圈，站起身声情并茂说着：
“这次省里和市里可是下了大功夫，这一块本来也是南宣市中心，又毗邻火车站和岭西大学，以后人流量只会越来越大。可这一片规划实在乱已经跟不上时代，这次我们准备拆迁和规划出新的市中心商业街，目前第一批新建的商场就有这么一大片。很是需要我市第一批先进工体户们抢先入驻。”
“街道都铺设地砖商场里都是水磨石，一线城市怎么样我们就学怎么样，从朝阳路到民生路建出一条新街。”
“你们都是我市优秀的个体户代表，这次叫你们来也是希望给你们更多政策优惠和支持，希望你们发展的越来越好，给同行做出个表率！”
参会众人掌声雷动，皆是一副感动模样。掌声安静下来后，陆续就有人问道：“敢问唐主任，这第一批入驻的商户们有什么优惠政策和条件吗？”
工商局的莫主任接过话题，他用食指间叩了叩桌面，目光扫视了在座一圈：“经过市里商讨，铺面有租售两种模式。对销售感兴趣的可以会后单独问，出租的话第一批入驻的商户三年起租租金优惠20%，五年起租再优惠10%，水电按国营商铺标准计算，税收减免具体额度税局还在商量。”
“首批意向书签订截止日期就在这周五下班前，各位老板们可要抓紧机会啦。”
众人点头称是，一番交头接耳后却没人当场拍板带头干，会议就在五点不到时结束。
几人一出单位大楼，发现空气中还停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几个皮孩子正在停车场边缘玩鞭炮，脏兮兮的小手还拿着不知道什么内容的玩意往一旁的汽车上怼。
李老板一甩刚刚风轻云淡的模样，白着脸冲过去张开手驱赶那些皮孩子：“哪家的孩子，嘿嘿嘿，离我车远点你们赔不起知道不。”
“呦，李老板别这么小气，不就万把块的车嘛，你去市中心多开一家分店就回本了。”
年轻气盛的李老板转头哼一声，他掀开没拉拉链的皮衣得意拍了拍自己的腰间，一个拳头大的黑色玩意正挂在他的真皮皮带上，李老板的下巴抬的比他的尖头皮鞋还高几分：
“知道这是什么嘛？数字机，整个南宣我第一批搞到货，我李氏电器店开在我家老宅上，门口旁边就是码头还差人流量？我开在家里不用房租多的是路人不要发票，日进斗金的……要我搬去市中心？喂，老周，你跟吗？”
老周是一位将近50岁的中年人，他嘴角拉耸眼里阴郁：“哼，以前说我投机倒把现在又给我戴高帽，他们的嘴脸我见得多了，我年纪大了我不跟。我在老街守着我的磁带店好好过。”说罢，怒气冲冲走了。
赵香梅微笑听着大家讨论，无论是在会上还是走出会场，她都只在安静听着，被迫闻了一下午二手烟嗓子眼都有些痛，现在更不想多说一句。
作为会上唯二的女老板，黄女士主动过来搭讪一句：“赵老板，你住哪？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一程？”
黄老板抬手一指，一辆红色摩托车停在单车棚最外面。赵香梅看着这眼熟的机型，刚到嘴边的拒绝又收了回去，自己家的坐不了几次试试别人家的也不错。
手扶拖拉机和柴油车在街头尽情喷洒浓浓黑烟，相比之下摩托车这些小排量都变得无伤大雅。
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在冬天自动带上棉布口罩，不然等着你的就是两个黑鼻孔和一嘴灰。但时髦的女性总会另辟蹊径，两位女士头上包着一层金线边薄红纱绸，即保暖挡尘还美丽，在坐上同色调的摩托车，路边老太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啧啧啧，不愧开服装店的，赵老板这审美可真巧思。”
黄老板把赵香梅送到了大院门口，她对着脸上的头纱爱不释手，东西不贵但自己不会弄啊，要是自己上手试试估计和打包伤员差不多效果。
“唉，一条纱巾又不贵，黄老板喜欢送你就是。”
赵香梅轻松下车，把黄老板解开到一半的头纱又缠了回去，嘴里不忘拉笔生意：“像黄老板你这样美丽的女性，带着我的头纱在路上是帮我做广告，我恨不得把我的店名给你印在脑门上。”
爽朗的黄老板直接笑出了声，她大方留下了头纱，眼里都是欣赏指了指眼前人：
“你还要我帮你做广告吗？谁不知道你们翘首女装的名气，我朋友单位工会发你们家的衬衫她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穿，专门留着显摆用。赵老板今天的会你怎么看？”
赵香梅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手指不自主摩挲了一下，仿佛那张带着油墨味道的规划图还在她手里停留一般。卷发女子嘴角笑了笑，语气平和道：“商场明年年底才建完，这么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傍晚，高大景特意开车就外面兜了一圈，心想这样就可以和那些天天来借车的邻居岔开时间了吧，等你们关门吃饭我再悄悄回家。
黢黑男人得意拿着自己的车钥匙上了楼，感慨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不用苦苦等人来还车。他哼着曲得意洋洋闪进自家门，笑着问：“今天吃什么？”
“吃什么？今天不吃。”
赵香梅早就整装待发，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黑棉衣夜行服，单手抱起女儿早就站在门口旁等待，她双眼明亮的过分，嘴角掩饰不住笑意：“快，趁着天黑把娃扔到我舅妈家，然后你和我去朝阳街走一趟。”
南宣市小情侣最爱逛的小街道现在人去楼空，红砖墙上被人用白色油漆写了一个个拆字，几张黑白旧照片和学生奖状掉在地上砖渣里，带着红色袖章工作人员指挥着推土机把整面墙扒拉下来，燃烧柴油带来的黑烟和噪音让现场的气氛有些紧张。
工人们昼夜不停把房梁狠狠拽下来，砸起一片尘土。
红色摩托车在施工边缘来回兜了好几圈，索性当时居民也没啥娱乐活动，很多人吃完晚饭后就来看拆房子。
赵香梅两夫妻混迹在其中听到不少一手消息，女子站在街头，借着今天脑海里记下的街道规划图开始想象以后这条街的样子。她神色严肃时不时和丈夫低声商量，正当两人说的起劲就听到一旁有位老人正蹲在地上和人哭诉：
“囔子够哦，说着拆一补一，结果分我们到郊区。房子只补我们十元一平米，说在这起房子要卖上千元一平。”
周围不少人围上去，没几个人相信。
“怎么可能，谁买的起？”
“就是，新竹那边单位集资房市场价卖500一平都卖不完。”
小两口对视一眼，轻轻摆摆头，两人在街头呆到9点才恋恋不舍离去。冬日的星空布满点点光芒，是低瓦数的路灯不能掩盖的星光，引接每一位赶路人。
夜晚把娃哄睡后，两夫妻躺在床上咬起耳朵。
赵香梅手里拉着灯线，在指尖搅了几圈都没拉黑台灯，她发了一下呆问着身边人：“阳台的煤球框盖了雨衣吗？我怕受潮。”
男人捏了捏老婆的手心，揉开她眉间思虑，呢喃耳语道：“盖啦，别想太多今天才周二，多了解再下决定也不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招商办再详细问问吧。”
赵香梅蹭着丈夫的肩膀点点头，这两年翘首女装虽然名气比原来大了不少客源也相对稳定，但店铺发展也到了瓶颈期。有些东西一旦拥有过就戒不掉，走上台阶的人怎么愿意再跌落下来。
赵香梅这半年来就为了事业前景感到焦虑，再怎么说她的发展路线很容易仿制，这两年还能依靠她对市场的选品抢占先机，但以后呢？谁能保证不看走眼不被市场淘汰？
事情都有起有落，在巅峰状态的女老板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慢慢合上眼，在熟悉的环境里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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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城，李宅。
大理石地面放大空气中寒冷气息，屋里一层不染到好像家居杂志封面拍摄现场，就算有意购买不少温馨的家庭配饰也让空间有一种淡淡的冷漠感。
赵艳芳还是那么漂亮，甚至在各种滋养补品和高级护肤产品呵护下，美的更亮眼。只是女子那双眼睛越来越冷咧和刁钻，不顺心的时候她只需要撇上那么一眼，家里的保姆就感觉后脖子被针扎了一下。
涂满红色指甲油的纤细手指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检查单，纸张边缘因为受力原因多了两道压痕。女子看着检查单上的诊断扯了下嘴角，她半抬眼看向旁边单人沙发上盘串的中年男子，不冷不热抖了抖手，无名指上那颗小拇指盖大小的鸽子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做了全身检查，没有孩子不是我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去检查一下？”
男人抬头看都没看检查单，他翘着二郎腿一脸轻松笑意：“哎，没孩子就没孩子，没孩子我们一样过。我对你的爱难道还会变吗？”
“达令～你嘴真甜。”赵艳芳鼻孔喷出一口气，面上带上几份感动，她歪着身子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好压下胃里不停外冒的恶心感。
李兴龙满脸宠溺看着自己老婆，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后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好啦好啦，我晚上约了人吃饭，我记得你上次说那家酒店的叉烧包好吃，我会记得给你带回来。”
两夫妻在门口腻歪一会，男人转身就上车，屁股还没坐到他的真皮座位上就火急火燎指挥司机：“快走快走，妈的，烦死了。”
“一个连孩子都生不出的女人，要不是南宣那边她硬要插一手我早就让她滚回老家。”
赵艳芳扶着门框看着汽车加速驶出小院，面上早就冷了下来。这该死的李兴龙，站着撒尿都流脚后跟的废物，酒色早就掏空他的肾了吧，还想要孩子？
不对，女子微微眯起双眼，男人这种物种对养小孩没有兴趣，对繁衍后代可是有天生的执念，李兴龙这把年纪不可能对“断子绝孙”毫无反应也不心急……
一定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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