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言用力深呼吸,却喘不上来气,就像缺氧了一般,胸廓刺痛。他只能调节自己吸气频率,克制地小口小口吸气,压迫心脏让自己冷静,警告自己不要去想了。
他眨眨眼。鼻腔酸涩,泪水就斜斜流了下来。
又是这样。
许清言用手心一抹,满手都是湿的。
即便洗了澡,喝完酒的脸蛋也尚且发着烫,他用手背压着眼皮降温。没过几秒钟脑海里又浮现出卡片上的话,逐字逐句。
最后一句话,写了什么来着?他想。
……
泪水无声,不知道过去多久以后,许清言缓过劲来,抽纸巾擦掉了手上和眼睫上挂着的水。
他把书架每一本书都搬下来,有些本子许久没动,拿下来时飘满了灰尘,让人想打喷嚏。
他把书搬到桌子上,一本本有目的性地翻过去。
果然又翻出一张已经泛黄陈旧的纸条。像找到了什么宝藏那样,许清言抿唇,心脏跳动得唇瓣都在震。
他先去把房门锁了,又把指尖的灰尘擦干净。这才坐回到桌边,拎起边缘被裁剪得十分粗糙的纸条看。
这张纸很小,小得像是从草稿边角撕下来的,留下的一个斜角边线倒仍旧平直。
内容很简单,几乎一眼就能看完。字迹规整的写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许清言把笔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重新写一遍,对比出,这句就出自他自己笔下。
许清言看着这句话思忖良久。
最后把书上灰尘擦干净,又用湿纸巾擦了一遍书架,将书摆了回去。
几张翻出来的纸条原想放进抽屉,最终迟疑片刻被他塞进衣柜,用衣服严严实实压着藏好。
衣柜上方还有柜子,许清言搬来椅子踩在上面,把那高格的柜子打开。
里面铺着成沓的医院影像科资料袋。他把所有的都整了出来。
去年许清言因事故住院,这是做的所有检查报告单。影像科袋子有好几份,印着医院的logo,许清言出院后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全塞进了没开过的柜子里。
他想重新研究下病例,于是把东西全铺到地上,却发现有一个袋子颜色不对。
袋子颜色比较浅,医院的logo也不一样。不是去年那场事故后在省院做的检查。
许清言凝眉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张就诊卡、一份病历书、两张CT,还有皱皱巴巴的心电图纸,以及一堆报告单和收据。
右上角检查时间显示在三年前,二零二一年。
袋子上标着医院的地点,许清言擦干净手上的灰,拿起桌上的手机查了一下。
这家医院在地图上显示离附中很近,而他康复期间出录取结果的时候,曾问过尤晴,他高中在哪儿上的。尤晴不情不愿地说过就是在附中上的。
许清言沉吟不语。
没等他仔细观察更多,手机嗡嗡震了一下,邱冉给他打来电话。
“喂?”
“喂,许清言?”邱冉酒喝多了,大着舌头讲话,“到家了吗?”
“到家了,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哦,陈念决叫我问一下你。他说你没回微信。”邱冉又转脸冲那头的人念叨道,“小许早到家了,我就说跟你说了他没喝多少酒吧,甭担心。这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许清言这才想起来要跟陈念决说一声:“噢...我忘了,我现在就回他。”
邱冉干脆地对许清言说:“那要不你直接这样跟他说两句吧,我把电话给他。”
于是电话那头就换了一个人接。
陈念决接过手机走远了一些,走到相对安静的地方,「love and luck」店里在放宁静的复调,通过手机也能听到微微音乐声。
许清言说:“我刚刚在整理东西,忘记看手机了。你们现在在干嘛呢?”
“小雨泡了醒酒茶,他们在店里聊天。”陈念决顿了一下,问道,“你回家路上吹着凉了吗?鼻音怎么又重起来了?”
许清言顿了顿,缓缓道:“没有。”
他蹲在地上盯着那几份报告单,说:“可能是因为整理东西灰尘太大,总想打喷嚏。”
陈念决垂着眼:“换季了,多穿点。”
“嗯。”许清言应下来。
他冲着市级医院袋子上标着的具体位置眯了眯眼,忽而问道:“陈念决,你是在茉城上的高中吗?”
“......是。”陈念决停了一下,说:“怎么了?”
“哪个高中?”许清言问他。
对面一时奇怪地没了声音。许清言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显示还在通话中。
“附中。”陈念决慢吞吞说。
轮到许清言不吭声了。
陈念决又略显不自在地问了句:“.......怎么了?”
许清言问他:“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
手机对面的人好像突然变得嘴笨,支吾其词又拐弯抹角道:“为什么这么问?”
许清言把那两年前肺部的ct照举起来透过光看了看。
刚落过泪的眼睛酸胀,夜里的瞳仁泛着涟漪,许清言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尽量语气轻松地说:“是这样的,我暑假出了一次车祸,伤到脑袋,忘掉很多很多东西,也不记得高中时候的事了,所以就随便问问。”
手机对面很安静,店里纯音乐断了,只剩下陈念决的呼吸声。
“刚刚翻出了些纸条,不知道是谁给我夹的,也不知道高中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轻眨了一下眼皮,有些直言不讳,“就随便问问。”
“……”
“算了,先这样吧,我还要整东西,挂了啊。”许清言不太想说了。
挂了电话,他又开始研究病例。撇开去年暑假出车祸做的检查。两年前他去了一次市级医院,也不知道是生什么病,大动干戈一通验,有X光、CT、抽血的报告单。根据检查所见,结果都是好的,除了心电图窦性心动过速外。
病例本上写着,那时候的他十七岁。
许清言倏然又记起来,艺术节那天晚上——就是前天晚上,他在医务室莫名冒出头的幻觉。
所以那不是幻觉对吗。
和这堆报告单会有关系吗?
........
傍晚十一点二十六分,家门锁有插进钥匙的转动声,脚步沉沉,门打开了,许清言早已等在门口,帮忙把尤晴手里的东西接过来。
“妈。”
“哎。”尤晴身躯瘦,又高,看起来是精明能干的女强人的样子,眉心从早到晚都拧着一个“川”字。
尤晴说:“买了很多水果,带点去学校。还有鸡蛋煎饼,明天早上妈给你做一顿。”
“没事,我能自己做。”许清言把要冷藏的东西放进冰箱里,然后走进厨房烧水,等水开后下了一把细面。
尤晴在客厅叮嘱他:“多下一口,今天晚上饿了,太久没吃东西。”
“好。”许清言应道,打了两个鸡蛋进去。
尤晴平时在酒行店里会自己随便做点饭吃,但懒的时候干脆就不做也不吃了。由于店面地段好,近几年生意火爆,客人多。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胃健康就越来越差,动不动想吐、反酸、胃疼。
许清言想让她上医院看看,她总说:“你这孩子不懂事,去医院也测不出个好歹来,没空去。”要不就是“不想去”。她对医院总有种天生的恐惧感。
尤晴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许清言用筷子捞出洗完的青菜下进去锅里。尤晴在那边状似无意实则刻意地问他:“儿子啊。中午出去吃饭认识了新朋友吗?有没有女孩儿啊。”
许清言站在厨房盯着锅:“就我舍友们。有一个女孩,朋友的妹妹。”
尤晴在客厅不说话了,过了半天踱步到冰箱拎了一袋子红枣出来,在狭窄的厨房里洗,问道:“哪个朋友?”
“周柏翔,”许清言说,“大学认识的。”
尤晴若有所思,端着红枣去客厅了。
许清言默不做声往锅里放了点盐,最后捞出来,端给尤晴。
尤晴又分了一碗给他。俩人一个坐在长沙发上,一个坐在单人沙发上,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隔着面汤氤氲的热气,尤晴清了清嗓子,吃下一大口细面条,含糊不清地问:“你之前说的那个人,没跟你们一起?”
许清言恰到好处地蹙起眉,露出一个疑惑又迷茫的表情:“哪个?”
“就……”尤晴吸溜一口面条,轮到她不说话了。
尤晴没动静,许清言也当作不在意。
半晌后吃完面条,尤晴先放下筷子,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却始终说不出口。
许清言适时问道:“在电话里你说有话要跟我讲,要讲什么?”
尤晴“哦”了一声,慢慢地、吐豆子似的往外蹦字说:“就是……之前那天冲你发火……是妈不对。其实妈发火也不是故意冲着你的,最近太累了,碰到几个客人退货憋着一肚子火。”
尤晴盯着许清言的下巴,仔细看可以发现她面色很差,嘴唇灰暗无色,神神叨叨道:“我是怕你被人骗、被人欺负,所以才不想你和别人过多接触。但是确实处理方式错了,你别怨我。”
许清言默不作声,他把碗筷收拾起来,拿进厨房清洗,对尤晴说:“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许清言在厨房洗碗,良久,坐在客厅的尤晴才动了动。她收拾东西进浴室,然后又坐在客厅看电视。
许清言也去洗漱,走进自己屋里,轻轻关上门,拉上窗帘。
屋里屋外,两个人都睡不着。
许清言靠在床头,把手机拿出来,看到邱冉很早发了一条朋友圈,在「love and luck」的六杯醒酒茶,配文是“小雨妹妹好手艺”。
他默默摁下点赞,随后看见陈念决也点了赞。
许清言心念微转,再次点进陈念决的主页。背景还是很葱郁的大棵榕树,半年可见的朋友圈空空如也,一眼望到底。
夜深人静,昏暗无边。楼下偶尔响起汽车轮子碾轧过不平整路面发出的粗糙声音。
许清言想起自己第一次去「love and luck」店里那天。
……
那天尤晴给他打电话问他去哪里了,叫他立马回家。结果他不小心在店里睡过去,醒来已经十点多。
陈念决把他送上车,许清言打着陈念决的伞蹚水往家赶,那时候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从楼道电梯拐出来,还没走到家门旁,就看见冷色光从门缝溜出,顺着地面铺平,家门正大敞着。尤晴站在门口等他,浑身压着未爆发的怒火。
许清言不做声,他把伞放在门口架子上,人还没进门,尤晴就堵在门口又质问他一遍:“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你到底去哪里了?!”
许清言刚开口想说。尤晴瞪着他道:“你手机买来是干什么用的?我给你打了几十个电话你知道吗?!我都给你导员打电话了!”
许清言艰难地吐出一口凉气:“对不起,我在咖啡店里不小心睡着了。”
他们之间有时候客套得不像亲人。
尤晴气得眼角、额头多了几条皱纹:“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放学踏踏实实回家。你知道我爱操心,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担心你就舒坦了,啊?许清言。你不听我的栽了多少跟头,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又开始犯蠢了是吧?”
许清言耳膜打鼓,精神已然很疲惫,尤晴门都没关就堵在门口教训起来,夜晚的风从楼道未封的窗口灌入。
身上湿了,风吹完有扎人的凉意。
楼道感应灯长久亮着,照着许清言清瘦挺拔的背影,身形格外单薄,面色苍白。
听不清尤晴又讲了什么,许清言抿着唇揉了一下嗡嗡作响的耳朵,除此以外没任何反应。
尤晴眼底也都是红血丝,干瞪了他几秒,侧开身子让他走进来,“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她守在家里,衣服都没换,厨房灯还开着,炒饭的油香溢满整个屋子,她走进去开火重新热了一遍,吼道:“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先吃一口饭!”
饭盛出来,放在客厅桌子上,许清言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坐在客厅吃。他没什么胃口,但是为了陪尤晴,象征性地吃几勺子。
尤晴坐在他右边,明显气还没消,许清言吃了几口就慢慢放下餐具。
尤晴斜睨他的脸:“不吃了?晚上在外面吃什么了?”
许清言如实道:“同校校友过生日,分了我两块蛋糕。”
尤晴隐隐又要发作,筷子一撂:“什么意思?电话里怎么没说?你和同学一起去的?哪个同学?”
许清言解释说:“没有,到店里才碰到他们。”
“不熟的人给你的东西你也敢吃!你心到底有多大!”尤晴饭是吃不下了,拿起小玻璃杯喝了一口凉水,好歹是把噎在胸口的气咽了下去。
许清言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脑海里又莫名奇妙浮现陈念决撑着车门低头说话的场景。
尤晴彻底不想吃东西了。她把餐具端进厨房,破例没等许清言洗碗,自己在厨房里埋头忙活。许清言也起身,呆站在客厅。
那个时候尤晴突然问了他一句:“碰到的人是你们班的?男生女生?”
许清言站在那,看着尤晴说:“法学院的,男生。”
尤晴把碗筷和玻璃杯放进水池,想开水龙头的手微微一滞,突然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发慌的恐惧感。
人的第六感总是在关键时候很准,她嗓子眼有东西似的,一卡一卡地问:“叫什么名字?”
许清言思忖片刻,说:“陈念决、周......”
变化来得太快,许清言压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清尤晴从嗓子底里挤出一声沙哑的尖叫。
“砰——”的巨响,尤晴直接把水池里的陶瓷碗抄起来向他砸出来,明显对准许清言的脸,砸在许清言下巴上,再差一点点就砸中嘴唇。
陶瓷碗重重掉在瓷砖地上,碎了满地。许清言下巴闷痛,他愣神向厨房的尤晴看去。
他第一次见尤晴这个样子,完完全全失态了,又像被抽走魂魄一样,手抖、脸也在抖,气得怒目圆睁,胸膛起伏。
许清言不懂其中的变故,微张着嘴站在客厅一动不动。
下巴红肿,被尖锐碎片割破出一道浅口子,血顺着下巴流到脖颈上,在白净皮肤上显得狰狞,他茫然无措。
“怎么了?妈?”许清言问。
那天尤晴睁大双眼瞪了他很久很久,直到呼吸频率慢慢正常下来,脸颊肌肉不再抽搐。
她一言不发拿畚斗把地扫了,抽了两张纸让许清言擦掉从下巴到末入领口的血。
许清言这才发现自己流了血。
那天尤晴状态明显不对,她默默收拾残局,也不做任何解释。
许清言痛觉失灵一般,没给伤口做任何处理,等血止住了以后擦干净脖颈,躺倒在床上,闭着眼睛混沌地想。
怎么了?这是。
尤晴听到了什么会这么生气?许清言一步步倒退、回想。明明还好好的,转折点是什么?
陈念决?
许清言在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好几遍。
他好像又闻到他身上那股阳光晒过很久的味道。他把伞借给我了,他平安到家了吗?
许清言听外面倾盆大雨打在树木上的声音,想着......为什么尤晴是这种反应?
妈妈认识陈念决?
不会吧,从来没听她提到过。况且今天,自己才见了他第一面。
到底怎么回事?
下巴肿痛,火烧一样,许清言不想去摸伤口肿起来没。
客厅里尤晴把残破碎片扫完,也没有继续洗碗了,大灯一关,步伐沉重地走进隔壁房间。
夜幕很沉,许清言忘记拉上窗帘,对面居民楼无一家亮着灯,暴雨如注,什么东西搅着他的脑袋,隐隐疼起来。
他当夜在那种痛苦又口干舌燥的感觉里昏昏沉沉,不知辗转反侧到几点才睡过去。
……
所以,今天无论在电话还是家里,面对尤晴的关心,许清言都把这个名字抹去了。
巧的是,今天尤晴完全没有失控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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