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出谢持所料,三日后,蛮族的大军,到了。
没有预兆,仿佛地平线本身在蠕动、在升高。
先是遥远的天际线上出现了一条模糊的黑线,伴随着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闷雷声——那是万千铁蹄同时叩击地面的声音。
然后,那黑线迅速扩大、逼近,如同席卷天地的海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一面面狰狞的狼头大纛在风中狂舞,刀枪剑戟如同一一竿密集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
蛮族的号角在呼啸!
城墙之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还在抱怨、恐惧、忙碌的士兵和壮丁们,此刻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呆呆地望着城外那无边无际、杀气腾腾的军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蛮人,凶恶的蛮人!
有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有人牙齿咯咯作响,连武器都握不稳。
更多的人面色惨白,眼中充满了绝望。
差距巨大。
就连沈良躲在垛口后面,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亲兵扶着。
他甚至不敢多看城外一眼。
谢持就在这时上了城,站在城楼显眼处,风吹动他散乱的发丝。他的脸色同样苍白,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城外蛮族军队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想象与直面还是有差距的。
这种纯粹的、野蛮的、毁灭性的力量,远超他读过的任何兵书和想象。
但他不能退,甚至不能露出一丝怯懦。
在此之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他是主将,万不可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过多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转身,面向城墙上那些吓呆了的守军,
他的声音清晰,没有半分犹豫。
“都看清楚了吗?!”他指着城外,“那就是蛮子!他们来了!不是来和我们做买卖的!他们来了,就是要抢走我们的粮食,侮辱我们的妻女姐妹,然后把我们的头砍下来当球踢,把我们的骨头当柴烧!”
“爹娘妻儿都在后!我们无路可退了!城门已经堵死,要么在这里像个爷们一样战死,死前多拉几个垫背的!要么,就像猪羊一样被他们拖出去,受尽屈辱再死!”
守军最原始的恐惧被他的话击中。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更加惊恐的神色,但也有人被这**裸的威胁激得眼底发红,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谢持猛地拨出了剑。
剑光如水,少年无畏!
雪亮的剑锋指向城外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水,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甚至压过了蛮族的呼啸:“京城就在我们身后!我们的亲人就在我们身后!弓箭手!准备——!”
或许是知道真的无路可退,城墙上的守军竟然开始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弓箭手们颤抖着拉开弓弦,壮丁们咬着牙将沉重的滚木礌石抬到垛口边。
蛮族的先锋骑兵已经冲到了弓箭射程的边缘,他们似乎完全没把城墙上稀疏的防御,没把残兵和小儿放在眼里,发出更加猖狂的嚎叫,开始加速,准备直接冲击城门!
随着一声谢持的命令,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城头飞下,大部分软弱无力地落在了空处,少数射中了目标,却也难以穿透蛮兵粗糙的皮甲,只是惹来对方更加猖獗的嘲笑和更多的箭雨回敬。
蛮族的箭矢又密又狠,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扑上城头!
瞬间,惨叫声此起彼伏!缺乏甲胄保护的壮丁和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纷纷中箭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斑驳的城墙砖石。
“举盾!快举盾!”
沈良尖叫着。
但哪里又有足够的盾牌?
人们只能慌乱地寻找掩体,或者用门板、甚至是同伴的尸体来遮挡。
蛮族的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冒着稀疏的箭矢和零星的滚木,疯狂地涌向城墙根。钩锁抛上了垛口。
“滚木!礌石!砸下去!快砸!”
谢持的声音已经喊得嘶哑,他亲自冲到一处垛口,和几个太学生一起,奋力将一块巨大的石头推下去!下方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凄厉的惨嚎,一滩肉泥,让人有呕吐的**。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的阶段。守军凭借着城墙的高度和求生的本能,疯狂地向下投掷一切能扔的东西。
滚木礌石破风砸落,往往能清空一小片区域。沸腾的金汁被倾泻而下,带着恶臭,让城下响起一片非人的哀嚎。
但蛮兵实在太多了,而且极其凶悍。
他们顶着伤亡,疯狂地攀爬云梯,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有蛮兵嚎叫着跳上城头,立刻挥舞着弯刀,与守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
城头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训练不足、装备低劣的守军往往需要付出三四条人命,才能换掉一个凶悍的蛮兵。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鲜血四处飞溅,断肢残臂随处可见。
谢持也早已加入了战团。他的剑术并非战场搏杀的路子,但胜在灵敏狠辣,专挑要害下手。他脸上、身上早已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凤眼中一片冰冷,只剩下机械的格挡、劈刺、闪避。
一个蛮兵嚎叫着扑向他,被他侧身躲过,反手一剑精准地刺入对方咽喉!
温热的血液喷了他一脸,他却毫不在意,一脚将还在抽搐的尸体踹下城去。
他不能停,不能思考,只能战斗。哪怕想要呕吐,哪怕撑不下去。
他都得站着,在旗下,此旗不倒,大晋不亡!
夕阳缓缓下落,蛮族的号角响起。
城头上的厮杀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遍地哀嚎和痛苦的呻吟。蛮族的第一波攻势,如同狂暴的海浪狠狠拍击在礁石上,虽然留下了无数破碎的痕迹,但礁石,终究是暂时扛住了。
城墙上,尸骸枕藉,鲜血顺着砖缝流淌,汇聚成一道道暗红色的小溪,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疲惫不堪的守军或靠着垛口喘息,或麻木地清理着战友的遗体,或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蛮族营火,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恐惧。
谢持拄着剑,靠在冰冷的墙垛后,剧烈地喘息着。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身形。脸上混杂着血渍、灰烬和汗水,那双凤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却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环视着这片惨烈的战场,心中突然想起那个曾与他争执不休、意气风发的少年。
萧枝天天与这等不似人间的凶物搏杀,还能将其击败。
倒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黄河滔滔,浊浪翻滚。
昔日冠盖云集、车水马龙的官道,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无数华美的马车、装载着金银细软的牛车、甚至还有抬着沉重箱笼的家丁奴仆,堵在一起,寸步难行。平日里熏香敷粉、高谈阔论的世家子弟、贵妇千金,此刻早已没了往日的雍容气度。
华贵的锦袍沾染了泥泞和污渍,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珠翠斜插,甚至掉落在地也无人有心拾取。
孩童的哭喊、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层出不穷。
秩序早已荡然无存。为了抢先一步渡过浮桥,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世家们撕下了所有伪装,相互倾轧,甚至大打出手。曾经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家族徽记,此刻挂在互相冲撞、争道夺路的马车上,显得无比讽刺。
粮食价格已经飞涨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一袋发霉的粟米甚至能换走一个昔日需仰视的世家女子。路旁,随处可见被遗弃的、气息奄奄的妾室、歌姬与年老体弱的仆役,他们的主人早已轻车简从,顾不得这些累赘。
路边的沟渠和水洼里,不时能看到散落的书画卷轴、破碎的瓷器和古玩摆件,它们的主人终于意识到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风雅之物,远不如一块干粮来得实在。
渡过黄河,并未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因为更加拥挤的道路和愈发稀少的资源,让这场大逃亡显得更加**和残酷。
队伍像帝国一条巨大的、溃烂的伤疤,正向着所谓的陪都应天方向缓慢蠕动,不停的滴着脓血。
在所有南逃的马车中,崔家的车队依旧保持着相对最完整的规模和体面。
车队中央的车厢内,铺着柔软的虎毛地毯,角落的小铜兽炉里燃着名贵的冰片香,散着幽香。当朝宰相崔钏正闭目养神,他年过花甲,鬓角染霜,但面容红润,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到多少皱纹。
唯有那双此刻微闭的、细长而上挑的眼睛睁开时,才会泄露出一丝心绪。此刻,他唇角紧抿,捏着念珠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透露出其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的嫡长孙崔琰正狼狈地跪在昂贵的地毯上,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华美的锦袍衣领处沾着一块深色的茶渍,显然是方才是方才崔相所泼,头发也有些散乱,脸上交织着惶恐、不甘与一丝未能掩饰好的怨愤。
车厢内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过不平地面的辘辘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混乱声。
崔相依旧端坐着,指尖轻轻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念珠。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气息,让跪在面前的嫡长孙崔琰如同被无形的山峦压着,冷汗浸透了内衫,头低得几乎要碰到铺着软绒的地毯。
“祖父……”崔琰试图辩解,“那谢持不过是条养不熟的野狗,性子桀骜,难以驯化。此次是他自己找死,非要留在那必死之地逞英雄,绝非孩儿……”
崔钏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的冰冷。他打断崔琰,“驯化?”
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在品味一个极其可笑的说法,“我将他交给你,是觉得你虽缺些开疆拓土的锐气,总该有些润物无声、慢慢炮制的本事。如今看来,倒是我期望过高了。”
他话语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念珠,似乎想起了谢持那个不服的样子,将珠子捻得更快了。
“可你呢?”崔玄的目光像是一把杀鱼刀把崔琰开肠破肚,“你让他出了风头,却让他积攒了怨恨。你让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却没能让他对这滋味来自何处产生丝毫的感恩与恐惧。”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他现在宁愿选择死在蛮人的乱刀之下,宁愿选择那座必然陷落的孤城,也不愿再为我崔家所用。他用他的命,来换一个脱离崔家的自由身,换一个青史留名,他甚至要用自己的命把崔家的名声毁了!你直到现在,还以为这只是他蠢,他疯?”
崔琰脸色煞白,额头沁出冷汗,犹自强辩:“可是…可是祖父,京城已陷,他必死无疑!一个死人,再有才华又能如何?他再也无法……”
“死人?”崔钏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麻烦。活人,总有办法让他闭嘴。死人……尤其是死得轰轰烈烈的死人,他的话,他的名,会被无数人借来说事,尤其江南那些文人的嘴,堵都堵不住。”
他微微停顿,目光掠过微微晃动的车帘,仿佛望向了北方那片血火焦土,“他若悄无声息地死了,也就罢了。若他偏偏……闹出些动静,让京城多撑了几日,那这份忠烈的荣光,总得有人来承托其阴影。我崔家位高权重,树大招风,最容易……惹人遐想,替人分担这逼死忠良的罪名了。”
“这两年也没磨灭他的骨头,谢持啊谢持,宁可技头死,不愿落北风!”崔钏轻轻喟叹一声,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真切的情感,更像是对一件计划外损失的评估:“本是块难得的好材料,若能细细打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柄无双利刃,为我崔家斩开前路多少荆棘。如今倒好,材料废了也就废了,只怕崩碎时,还要溅得旁人一身碎渣,平白污了衣袍,徒惹一身腥臊。”
他惋惜的不是谢持的死活,而是这把本该为崔家斩开一切障碍的利刃,最终却可能伤及崔家自身。而这所有的失误,他都归咎于眼前这个不堪大用的孙儿。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声谄媚而小心翼翼的呼唤。车窗被轻轻敲响,随即被推开一小半,露出了王俭那张圆滑富态的脸。他努力挤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小眼睛却像滑腻的泥鳅,不断在崔琰脸上逡巡窥探。
“崔相,一路辛劳。方才听闻后面车队骚乱,可是有什么变故?唉,真是没想到,那谢持竟如此刚烈,当真留在京城了?他可是崔相您一手提拔的青年才俊啊,这般折了,真是……真是朝廷的损失啊!”
王俭语气惋惜,他是崔家的狗。
崔相脸上瞬间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几声训斥从未发生。他淡淡瞥了窗外一眼,声音平稳无波。
“谢持年少,心存忠义,执意殉国,其志可嘉,老夫亦深感惋惜。至于其他……”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王俭,“如今当务之急是护卫圣驾,安稳抵达应天。你还是多费心约束自家部曲,以免再生事端。”
王俭被他看得心中一凛,连忙干笑着附和:“是极是极,相爷所言极是!”
说罢,像是生怕多留一刻便会惹祸上身,赶紧缩回头,厉声催促车夫加速,并恶狠狠地指使家奴驱赶前方挡路的逃难百姓,近乎粗暴地为崔家车队清道。
车窗落下,车厢内重回死寂,只有香炉里冰片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黄河永不疲倦的咆哮。
崔钏的目光再次落回跪伏于地、面如死灰的崔琰身上。那目光里已不含任何温度,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片彻底的、如同看待陌生物件般的冰冷。
“下去吧。”他声音淡漠,如同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懒得再看对方一眼,“应天城郊的老宅祠堂,年代久远,怕是有些荒芜了,需要个稳妥细心之人去打理看守。到了之后,你就过去吧。那边清静,远离喧嚣,正好……修身养性。”
崔琰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得像燃烧殆尽的死灰。
看守祠堂,修身养性……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如同最终判决,将他彻底逐出了权力中心,他永无出头之日!
不过一个谢持!江南那些个文人,无官无职,又有什么用!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只能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叩首行了个礼,然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魂魄,踉跄着、狼狈不堪地退出了车厢。
车内,崔钏独自一人,指尖的念珠停止了转动。他闭上眼,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谢持……你好得很。
阿持:跟这种人打,萧枝还是权威哈。
阿持才十六岁,他就是个孩子[狗头]
阿持遇到困难,就想吱吱,怎么不算一种寡夫[狗头]
吱吱:嘿嘿,卿卿又想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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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死方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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