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沙,悄然滑落指缝。
两个月过去,初春的微寒早已被仲春的暖意取代。京城里,御河两岸垂柳新绿,细长柔软的枝条轻拂水面,带起圈圈涟漪。漫天飞舞的柳絮如细雪,纷纷扬扬,粘在行人衣襟鬓角,让冷硬的城也陷入了迷离。
然而,千里之外,矗立在北疆风沙中的平沙关,却感受不到丝毫春意,北地冷,春日总是来得晚些。
征北将军萧桓站在关城箭楼的垛口后,劲风卷着砂砾抽打在铁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望着关外苍茫无际、黄绿相间的戈壁荒原,心头却笼罩着一层阴霾。
自从父亲萧远的密信抵至平沙,他就一直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斥候回报印证了父亲的担忧。
边境几个最强大的蛮族部落近期异动频频。以往分散的部族头领频繁聚首,规模远超寻常。原本相对固定的牧民迁徙路线变得杂乱无章,隐隐指向几个秘密的集结地。
更令人心惊的是,斥候在关外纵深,那些本不该出现蛮族精锐的地方,发现了小股人马诡秘渗透的踪迹。他们如同潜伏的狼群,无声地窥伺着大晋的北疆门户,期待着上前撕咬一口。
萧桓坐镇平沙关近十年,与蛮族大小百余战,深知这些草原狼的习性。
这不是寻常的骚扰劫掠,这是大战将起的征兆!
他不由忧心如焚,关内,军械库中的刀枪箭簇大多老旧,粮仓的储备已近警戒线,每日的份额都在缩减。而本该在月前抵达的换防援军,却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入关楼内的指挥所。
巨大的北境舆图占据了整面墙壁。他提笔的手因焦虑和连日紧张而微微颤抖,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雪白宣纸上落下力透纸背的字迹。
[敌踪诡秘,聚众频繁,迁徙异常,兵甲精良之器打造日盛……此非小寇,实乃大战之先兆!关城军械老旧,粮秣仅支月余,援军逾期不至,情势危如累卵!恳请朝廷火速调拨足额粮秣军械,星夜发兵驰援!平沙若失,碎叶危殆,则北疆门户洞开,蛮骑可长驱直入,八百里平原无险可守,京畿震动矣!万望诸方明察,速决速断!萧桓泣血再拜!]
这已是半月内送往京城兵部的第三封急报!
墨迹未干,他便唤来最信任的传令亲兵:“八百里加急!直送兵部!若遇阻拦……闯!”
亲兵接过竹筒,用力点头,转身冲出关楼。
马蹄声在空旷的关城内激起急促的回响,迅速消失在通往南方的驰道上。
萧恒再次望向关外那片死寂的荒原,仿佛与那只草原蛮狼对上了眼。
平沙关是北疆通往京城的最后一道关隘,若蛮子闯过平沙,又攻下碎叶关,便是八百里平原,蛮人长驱直入,再无半分顾忌。
父帅,若儿不行,请弃儿。请立刻往碎叶,守住北疆。
蛮族王庭,金帐之外。
广袤的草原在暮色下延伸至天际,劲风吹拂,刚露头的嫩草翻滚着。
乌萨可汗身披华丽狼皮大氅,正召集左右贤王点阅着各部精锐骑兵,铁甲与弯刀在夕阳下反射着令人胆寒的厉光。
他带着草原霸主特有的蛮横,斜睨着身边一个穿着中原服饰、低眉顺眼、气质却带着几分阴鸷的青年人。
“兑!你们的相爷说会帮我们除去萧家这块硬骨头,本汗才会点起这狼烟,召集各部儿郎!现下我大军已动,他却连一粒米、一支箭都没送来,是在戏耍本汗吗?”
他话音一落,周围几个剽悍的部落大王立刻瞪起铜铃般的眼睛,手按刀柄,不善地盯着兑。
蛮人已经迫不及待去吞食萧家,这百年敌人的血肉,必是甘美无比。
那个被称为“兑”的青年人,在众多蛮族首领的逼视下,脸上却不见多少慌乱。他双膝跪地,姿态恭顺,双手却稳稳地奉上一卷巨大舆图,声音清晰:“伟大的乌萨可汗息怒。”
“此物,便是崔相国送给大汗的诚意,亦是打开平沙关的钥匙——平沙关内外所有布防详情、兵力部署、暗道粮仓,尽在其中!愿大汗凭此神图,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乌萨可汗眼中精光爆射,一把抢过布防图,粗壮的手指急切地展开,乌萨与左右贤王忍不住发出一声狂野的大笑:“哈哈哈!好!好图!你的相国果然守诺!本汗的目的就是占据平沙关,杀尽萧氏!希望你我合作愉快!”
图上线条精细,标注清晰,要害之处一览无遗,绝非伪造!
大帐的灯火点起,大批的鹰隼,齐齐腾飞,徘徊不去。
草原的马己备好,草原的汉子已执起马鞭,他们将手刃仇敌!他们将吞下大晋!
这是洗刷耻辱的最好机会!
草原的狼会握住,会咬断敌人的咽喉。
乌萨此刻再看兑,眼神已截然不同。
兑再次深深下拜。乌萨心情大好,示意侍从递上一杯盛在金碗里的烈性马奶酒。
兑毫不犹豫,接过金碗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乌萨可汗与周围的大王们见状,爆发出更加粗犷豪迈的笑声,回荡在草原的暮色里。
中原的将军骨头很硬,抵得过他们弯刀铁骑。
而中原的文人,骨头是软的,为了利益,连自己的国门都能出卖!
京城镇北大将军府。
夜色深沉,府邸深处书房内,灯火通明。
几盏粗如儿臂的牛油大蜡插在沉重的青铜烛台上,烛火跳跃,将四壁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墙壁上悬挂的北境舆图映照得纤毫毕现。
滚烫的烛泪无声地堆积、流淌、凝固,萧远只是枯坐着。
他手中紧紧攥着的,并非来自兵部的公文,而是一封家书——来自长子萧桓的密报。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焦灼与疲惫。
信中描述的边境异动、军械粮草匮乏、援军杳无的困境,让他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见惯风浪的孩子,也感到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狼崽子……终究是按捺不住,要露出獠牙了……”
萧远低沉的声音在寂静得只有烛火噼啪声的书房里响起,他猛地起身,手指重重地点在“平沙关”三个朱砂大字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缓缓划过舆图上标注的蛮族几个大部落的聚居地——乌萨部、铁勒部、金狼部……眼神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回到案前,铺开两张信笺,提笔疾书。第一封是给萧桓的回信。
[吾儿桓,密报已悉。敌情叵测,暗流汹涌,务必慎之又慎!斥候加倍,日夜巡防,关隘各处暗哨、烽燧、水源,再查再检,不得有丝毫懈怠!粮草军械之事,为父在京中全力斡旋,必不使儿郎们空着肚子。援军……恐有阻滞,汝当做好最坏打算,以现有兵力,依托坚城,固守待援!切记,万不可因怒因急而轻敌冒进,落入圈套!平沙在,则北境安!父远。]
另一封,则是他以镇北大将军身份,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详陈利害的奏疏。
他不再仅仅陈述军情,更直指中枢调度迟缓之弊,力陈平沙关之重,关乎社稷存亡,请求朝廷立刻重视危局,火速调拨军需,发兵增援!
他将奏疏用火漆封好,盖上大将军印信,唤来心腹亲卫统领萧铁山。
“铁山!” 萧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奏疏,务必要在天亮宫门开启的第一时间,亲手递入通政司,直达御前!若遇阻挠……”
他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
萧铁山,一个面容黝黑、沉默如铁塔般的汉子,双手接过奏疏,贴身藏好,抱拳沉声道:“大将军放心!铁山在,奏疏必达!”
言罢,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书房外的夜色中。
崔府的书房。
崔相常用的书房摆设奢华得近乎妖异。
墙壁并非砖石,而是镶嵌着无数鸽卵大小的明珠,散发着柔和却足以照亮每一个角落的莹润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极品龙涎香的香气。
当朝宰辅崔钏,他已至迟暮之年,正安然坐于一张铺着雪白狐毛的宽大紫檀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雨前龙井。
袅袅茶烟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对面,恭敬地站着一位身着三品绯袍、体态微胖的官员,正是他的心腹,户部侍郎王俭。
王俭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相爷,平沙关那边……萧桓的催粮催兵文书又到了兵部,还有那个萧远这次措辞比前两次更急更厉,几乎……近乎咆哮公堂,威胁之意跃然纸上。还附带了斥候发现的蛮族各部异常调动详报,言之凿凿。”
崔相似晒过橘皮般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在欣赏杯中沉浮的嫩芽,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平沙关?萧家父子经营了快二十年,不是一直自诩固若金汤,万夫莫开吗?些许蛮族的骚动,猎头抢羊的把戏罢了,何须如此大惊小怪,乱了朝廷章法?”
他啜了一口清茶,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粮草嘛……今年南方数省水患肆虐,灾民嗷嗷待哺,饿殍遍野,赈济刻不容缓,这是陛下亲**代的仁政。宫里贵妃新修的那处花园,陛下心爱,催得也紧,内帑用度不可短缺,关乎天家体面。至于援军……”
他放下茶盏,“各地卫所报上来的都是兵员不足,老弱病残居多,精壮者寥寥。抽调精壮,需要时间慢慢遴选、整训,仓促派去一群乌合之众,岂非送死?让萧大将军和他那位虎子,再等等。为国守边,忠君体国,总该体谅朝廷的难处,体恤民情才是。”
崔相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
王俭闻言,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连连点头如捣蒜:“相爷高瞻远瞩,心系黎民,体恤朝廷难处,实乃国之柱石,百官楷模!下官明白,这就去办,定将相爷的深意传达给兵部诸公。”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相爷,若……若平沙关真……真有个万一的纰漏?毕竟萧桓那小子,看着是个能打的……”
崔相终于抬眼,那双阅尽世情的老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芒,直刺王俭心底:“纰漏?”
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声音依旧不高,“萧桓恃勇轻敌,守关不利!御下无方,疏于防范!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辜负了朝廷的重托,辜负了北疆的黎庶,哪里来的批漏?”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意味深长,“正好,平沙关历年耗费国帑巨万,军械采买、粮草转运、城防修缮……那笔糊涂账,堆积如山,也该趁此机会,好好清一清、平一平了。”
话中的贪婪意味遮也遮不住。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王俭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大军鏖战,损耗在所难免。这损耗嘛……战报之上,多报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为国分忧之举。王侍郎,你……明白吗?”
他特意加重了“损耗”和“为国分忧”几个字。
王俭心领神会,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里衣,脸上却笑得更加谄媚,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相爷英明!下官……下官明白!明白得很!相爷放心,下官定将账目做得……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平沙关的损耗,必能解朝廷燃眉之急!”
他彻底明白了,相爷这是要借这场可能的战事,将户部、工部乃至崔家某些见不得光的、数额惊人的亏空,一股脑儿地推到战事损耗和萧桓的失职上!
萧家,这盘大棋里最显眼的棋子,已然成了最佳的替罪羊和填窟窿的牺牲品!
又过半月,萧远的奏陈,却如同泥牛入海,他真的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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