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进入片场时,拍摄已经中止。
工作人员在场内随意分布着,这里站几个,那边蹲一堆,远处还有一些围在自助量贩机周围聊天,每个人都松松垮垮,脸上带着罕见的放松、惬意。
谢逊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
如果进展顺利,这才正是初初度过磨合期,所有人都投入到拍摄当中去的时候。尽管他从没在这个剧组中经历过。可谁没见过猪跑?之前拍过的广告就是这样的经验。开工一到两小时,拍摄对象和导演、灯光、收音等等整个剧组都需要磨合。有时不一定是谁对谁错,只是时机不对,缺乏默契,业内统统用“气场”这个大罩子概括了。
像自己和崔导,就属于天生犯冲,日后不用绑在一起了,双方都要洒艾水跨火盆的。
有一个黑色睡衣外面套黑色马甲,脚下还踩着一双酒店拖鞋的工作人员,眼眶青黑,眼珠却泛着兴奋的光,和周围人说得起劲,唾沫横飞。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谢逊也隐约能听见他的声音:
“……童晓……卢佳姗……童晓真牛……崔导”
谢逊扫视周围,没有人关注他。他压低了帽子,缓缓往那边凑去。
声音渐渐完整起来。
“……我之前还以为这个童晓像‘瘟神’一样,也是个后台比本事硬气的空降兵,没想到人家真是有金刚钻!”
有人附和他:“哎,是啊。香港那边还是要比我们强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边随便出来一个小妹妹,都有这样的本事。”
“什么随便一个小妹妹。那是童晓!”有人反驳他,“四年前的金梧桐,忘了?”
前面那人讪讪,说没看过这部戏。
“她身后那个短头发,戴着墨镜的女人,注意没?香港的大经纪人,余淑梅!连崔导见了她也不敢摆谱的。”
“哎呦,那我们组里不是有两个影后。一个童晓,一个卢佳姗……”
有人噗嗤笑了一声,打断。“金羊怎么敢和金梧桐比?刚才都看见了吧,童晓那是把卢佳姗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把人家的脸皮子揭下来放在地上踩……”
周围接连响起几道不同的笑声。
回想起一个多小时前的拍摄,一个声音又说:“其实这几年我很失望。业内进来了一个又一个新人,但一个新人比一个新人更烂。要他哭,他给你在脸上滴眼药水,眼珠子不说通红,干涩得没有一点神采;要他笑,他倒是笑了,不是皮底下的骨头都要冲出来,就是骨头上的肉乱飞,哪里还注意他到底笑没笑。”
旁边一个负责灯光的也吐苦水:凑近了暴露出那些演员的底子差,不是坑坑洼洼,就是尖嘴猴腮,好不容易有个饱满的,好家伙,全是填充的,根本经不得细看。可要拉远了,驼背耸肩垮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街溜子。
“咱们都是老资历了,以前到香港闯的不少,去过好莱坞学习的也有几个。谁愿意把这些歪瓜裂枣当成稀世珍宝供起来。今天拍童晓,可让我出了这口气。不管这部戏最后到底怎么样,总之我算是舒坦了。”
“可她一个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啊。”
“还管那些!你看崔导管得了吗?再说了,要不是她,今天拍摄能真么快?你们刚才说卢佳姗的风凉话说得痛快,但要我看,卢佳姗今天是状态最好的一回。说不定人家正在后头高兴呢!”
卢佳姗倒没有在后头高兴,不过心里确实更踏实。
从领奖台下来后,“影后”两个字就成了两把沉甸甸的锁,牢牢绑着她的胳膊,让她无法像过去一样轻盈自在的行动。她渐渐明白为何有许多前辈谈起荣誉,脸上神色不只是单纯的自豪,还多了许多一时半会儿看不清的情绪。
听到童晓决定出演这部戏的配角后,卢佳姗对童晓的崇拜更加浓重十倍。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挣脱开这些甜蜜诱人的枷锁。
“我的表演是不是很差?”卢佳姗低垂着头,声音沉闷。
童晓诚实地应了一声是。
卢佳姗的头更低了。
“其实我也知道,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卢佳姗有时候怀念起曾经演配角的日子。那时候她只用全心全意想着怎么演得更好,更极致,假如出了差错,资历更深的主角和导演会指引她回到正轨;一旦成为主角,曾经还觉得有些刺耳的批评声就消失了,人们挂着一张微笑的脸,站在镜头后看着她,但她却始终弄不清楚那张笑脸到底是出于嘲讽还是认可。就连导演,也成为只对她轻言细语的“建议者”。可是在无人陪伴的深夜,荣誉化成的那两把锁发出刺耳的声音,比曾经的批评声还要尖锐、令她焦虑,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偶尔还发出两句刻薄的嘲笑:这就是你?你也配当“影后”?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却不知道向谁倾吐。助理想姐曾经听过两句,不以为然地敦促她:那就把这些压力化为动力,提升你的实力,狠狠地回堵这些嘲笑。
偏偏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不是戏剧学院出身,唯一在演戏方面可以称之老师的确实有一位,但上课的次数不算多,除了一些皮毛之外,对表演这一门只能算得上初初碰到门槛。
刚才在片场中,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她更清楚,童晓入戏后朝她释放的巨大压力。一开始当然有些恐惧,后来又不死心,反抗,然后是比最初厉害不知多少倍的反弹,彻底将她卷入旋涡里,她只能随风飘荡,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崔导果断喊“卡”,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丢多大的脸。
下戏后,看着童晓迅速抽离情绪,平静地回身打算休息,卢佳姗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学习机会。于是拉着童晓出来,甩脱所有人,跑到片场后面一个小山坡上的凉亭里才停下。
“你能教我吗?我很崇拜你。”
童晓诧异地看着她:“你不是白媛的徒弟吗?”
听到老师的名字,卢佳姗眼睛一下亮了。
“你果然和白老师认识!我之前上课的时候就听她说起过你。她说你是极其有天赋的演员,是天生的巨星……”卢佳姗滔滔不绝。然后发现童晓并不乐衷,神情甚至有些不耐烦,她讷讷道歉:“对不起啊,我这个人就是不会看别人眼色。我的助理想姐经常骂我瞎子的……”
她又举了几个例子,活灵活现地还原着助理骂她的场景。
童晓忍俊不禁。
“你这不是会演得很好吗?怎么还要让我教?”
卢佳姗前一秒还在空气中有力挥舞着的手,霎时软塌下来。
“哎,这怎么能和正经拍摄比呢?一到摄像机面前,我就紧张。”卢佳姗说起之前让自己获奖的电影,“那次是导演把摄像机隐藏起来,我才算正常一些。”
原来如此。童晓点点头。昨天她看电影时就发现,好些镜头的拍摄角度都比较奇怪,全片也没有非常贴近演员的大镜头,那是一般电影多多少少都会使用的拍摄手法。
“白老师以前也改过我这个毛病,还教了我一套口诀。”
卢佳姗念了一串顺口溜,加上几个姿势。
童晓神色古怪。那几个姿势就是让童晓辨认出卢佳姗是白媛弟子身份的标识。只听卢佳姗又叹了口气:“可能是我怕摄像机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这套口诀之前还有用,现在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是不是真的没救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会怕摄像机的演员吗?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有啊。”
卢佳姗蹭一下抬起头,眼睛祈盼地盯着童晓。
“你听过安平吗?”
卢佳姗点头如捣蒜。那也是她很崇拜的一位女演员。如果说一定要选出最能代表香港的十位艺人,安平一定名列前茅;如果把这个榜单限定为女艺人,安平一定排在第一位。
“她以前在镜头前也不自在。”
怎么可能!卢佳姗不相信。
安平是难得的影、视、综多栖艺人,样样通,样样精。更为难得的是在拥有这些惊艳才华的同时,她本人具有十足的人格魅力。卢佳姗没能亲眼见安平,留存至今的影片、录像里,安平或者在扮演,或者在表演,或者纯粹只是做自己,说话行事、举手投足之间风采,潇洒大方,丝毫没有忸怩拘束的意思,不仅使她折服,更让无数人为之倾倒。
童晓微笑,“是真的,她亲口和我说的。不像你自愿做演员,她当初进入这行,实在是为家庭生计考虑……”
卢佳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段历史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它常常当做引言或者铺垫,为安平之后传奇一般的人生添色。但是安平本人的想法还是头一回听。
“……她以前也有梦想,是和艺人完全无关的教师。但是那个年代的人总不能像我们这样随心所欲。一开始她怕上台,后来怕聚光灯,接着怕话筒,然后是镜头。尤其是镜头,起先镜头还庞大,需要几个人操作,越变越小,也就越来越不显眼,简直是无孔不入。最严重的一段时间,她好端端走在路上也会忽然感到惊悚,猛一回头,根本没有人拍她。”
卢佳姗听得眉头和心头一齐揪起。
“后来呢?”
“后来,她找了一间全是镜头的屋子,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布满肉眼所见的所有空间。她在里面一直待着,直到能够自如地在任何一个镜头面前说笑行动。”
“啊……这……”
卢佳姗讷讷不语,低头想着什么。童晓拍拍她的肩膀。
“你和她不一样。你怕镜头,只是因为太在意那些站在镜头背后的人。就像你是为了梦想才来演戏。你的怕,是因为对自己抱有期待,害怕自己不够努力,无法如愿。其实不用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之前那部戏,或许拍摄手法有限制,可你展现出来的实力是真实的,其他的细节可以留给时间,慢慢调整。”
卢佳姗觉得自己从没有被人剖析得如此透彻,甚至把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潜在也一同挖出来,晾在阳光下,那些焦虑、忐忑、害怕和些许嫉妒也如烟雾一般彻底消散。这一刻,她感到自己站在地上,脚腕牵连着一股厚实的力量,来源于地心,也来源于童晓,来源于安平,非但不像曾经在深夜将她牢牢捆缚的两把锁,反而成为一种向上、向前推举的力量。
于是她像讨要不到糖果的小孩那样,无赖地坦白:“我也没有什么实力。上部戏我能演得好,是因为我在演我自己。晓晓,你能教教我吧。”
她无师自通,熟络称呼起童晓的昵称,又模模糊糊察觉到童晓对她的善意,继续讨要糖果。
“你演过那么多角色,每一个都很生动鲜活。你教我,我肯定好好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