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面具应声而落，看台上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无烬雪的目光始终未离那人分毫，当那张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面容映入眼帘时，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早就看不惯你们天音阁的人了，仗着都是女修，平时可没少抢风头。”
孙莺立马反驳：“胡说什么！明明是你们太玄宗滥杀无辜，倒打一耙！”
“你！”
“都住口。”天灵官怒喝，“此乃天界圣地，非尔等随意较量武学的场所。倘若无意参与斗灵盛事，即刻退出尚可挽回。”
混乱中，沈灼渊已退回队列。
他低垂着头，仿佛只是个寻常观礼的修士，可无人察觉。他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少年恶作剧得逞时的狡黠。
当然，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明朗的少年，竟会是三千年前那个焚尽三界的红莲主。
无烬雪面色苍白如霜，指节在广袖下无声攥紧，他的目光追随着七星台上那道身影。
熟悉的举止，如出一辙的面容，恍若隔世旧梦重现眼前。
理智仿佛冰刃，一遍遍剐过他的神魂：那人早已在他面前化作漫天灰烬，魂飞魄散。这不过是相貌相似的陌路人，不过是一场荒谬的幻梦。
可胸腔里翻涌的痛楚却如此鲜明，好像三千年的光阴从未流逝，那场焚尽八荒的业火仍在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即便如此，他仍遏制不住那一丝可悲的妄念。
或许……
或许沈灼渊真的未死？
或许当年那场三界的审判，终究未能将他逼上绝路？
……
“白莲主？”天官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可是有心事？”
无烬雪倏然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掌中那片红莲残叶出神太久。
这是当年从沈灼渊消散之地拾得的遗物，虽只是片残叶，但若真是那人，这片叶子绝不该如此轻易就被触动。
沈灼渊身为业火红莲化身，后又融合灭世黑莲之力，若非走火入魔，这浩瀚三界，谁能取他性命？
更蹊跷的是，当年沈灼渊为何会突然入魔？
若说是因统一冥魔两界遭反噬，旁人或许会信，但作为与他同根同源的净世白莲，无烬雪比谁都清楚。
那点反噬，根本不足以让沈灼渊失控。
“无碍。”他指尖轻颤，将残叶纳入储物袋的动作却极尽轻柔，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落座时，他雪色广袖拂过案几：“天尊还在生气？”
天官轻笑：“面上不显罢了。谁人不知他最看重你？只是……”他话锋一转，“我有一事不解。那日各派精英云集，你为何独独选中那个也叫沈灼渊的散修？”
无烬雪眸光微动，似有霜雪在消融：“此子虽顽劣，却有修仙根骨。稍加引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天官闻言，眉间忧虑稍解：“听你这么说，我心中的忧虑便消散了。”
无烬雪领悟了他话中的深意：“有话不妨坦诚以告。”
“我知道你对沈灼渊之死始终难以释怀。”天官长叹一声，“但他当日非死不可。他麾下冤魂之多，连地狱都难以容纳。唯有他死，三界才能重归太平。”
无烬雪沉默如冰。
“天尊当年设计用你引他现身，也是深思熟虑之举。”天官顿了顿，继续说，“毕竟天尊所求，不过三界安宁。你已闭关三千年，难道还要与天尊僵持下去？”
“我不怪他。”许久，无烬雪才吐出这句话。
天官望着他那口是心非的神情，无奈地轻轻摇头。
“在我面前，何必强撑？那散修你既想留，留下便是。我知道你与沈灼渊……情谊匪浅。但他早已灰飞烟灭，你也该放下了。”
无烬雪是净世白莲化身，与沈灼渊同出混沌青莲四子之列，他们的力量凌驾众神，本是三界至高主宰。
可一个厌战避世，一个好斗成性，终究走向殊途。
放下？谈何容易。
“去回禀天尊吧。”无烬雪抬眼，琉璃瞳孔泛起清冷，“此沈灼渊非彼沈灼渊，本君自有分寸。”
气氛陡然凝滞，天官尴尬地轻咳一声，识趣地转了话题。
当日斗灵大赛终局钟声响彻云霄，六位胜者傲立七星台。
而沈灼渊之名赫然在列，天音阁弟子孙莺却落榜，这个结果令众仙哗然，就连无烬雪的面容也闪过一丝诧异。
传闻中这个与魔头同名的散修修为平平，无烬雪全程观战，确实未见其有何过人之处。
但此子每每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战局，这份机变倒是难得。
“今日六位魁首在此，白莲主可先行挑选。”
天尊话音未落，审判台上六位弟子已然绷直脊背，其余五位屏息垂首，不敢直视那抹雪色身影。
独独那散修沈灼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看着他。
无烬雪银睫微掀，眸光如终年不化的寒渊，一寸寸碾过众人。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空气凝霜，连呼吸都似被冻结。
最终，一朵剔透白莲自他广袖间浮出，莲瓣如冰晶雕琢，边缘流转着极淡的净世神光。
那白莲无声悬停，落在沈灼渊面前，莲心映着沈灼渊漆黑的眸，瓣尖却微微颤动，似在抗拒，又似在共鸣。
“沈灼渊。”
这三个字宛如惊雷炸响。众仙脸色骤变，天尊更是直接沉下脸色。四大门派的长老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不甘与惊愕。
“司法神君竟要收个野路子进天道宫？”
不知哪位掌门失声惊呼。那些落选弟子的师尊们更是目露怨色，死死盯着台上那个戴着半面铁具的散修。
无烬雪对四周骚动置若罔闻。他起身踱步至台前，再次细细打量六位弟子，许久才向天尊微微一礼：“其余弟子所修之道与本君殊途，还望天尊海涵。”
说罢转身离去，雪色袍角翻飞如鹤翼，竟是连天尊的颜面也不给。
……
天官离去后，无烬雪独自斜倚在莲池玉栏边。琥珀酒液中倒映着他斑驳的白发，两缕银丝垂落，半掩着消瘦的容颜。
池中白莲轻颤，似在无声叹息。
当年那场惊天之战，天尊强行催动终雪鉴，使得认主神器的无烬雪遭受反噬，重伤闭关。
虽已出关多日，灵力却始终未能恢复巅峰。
他轻抚心口，感受着体内灵力流转，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就像一幅残缺的画卷，再精湛的笔法也补不全那道裂痕。
三界动荡，仙魔混战，沈灼渊……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千年的光阴在脑海中不过弹指一瞬。那场生死对决历历在目，沈灼渊在业火中狂笑的身影宛若山岳，任滔天烈焰也难撼其分毫。
世人皆道他是三界梦魇，仙魔人共诛之的祸首。
谁还记得那个为救凡间一城百姓，独战九幽魔蛟三天三夜的沈灼渊？谁还记得那个为修补天穹裂隙，甘愿自损千年道行的红莲主？
“神君，”江昙的声音如清风拂过，“沈灼渊和李然宗到了。”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如疾风掠过。沈灼渊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在莲池边的玉阶上落座，衣袂翻飞间惊起几片浮萍。
莲池中白莲轻颤，幽香浮动。他随手抄起案几上的冰玉酒壶，动作行云流水，为自己斟满一杯九天玄霜醉。
酒液澄澈如冰，寒气氤氲。
“啧。”
仰首饮尽的瞬间，喉结滚动如刀刻。冰酒入喉化作烈火，烧得他眼底泛起血色。
“……”
江昙见状，嘴角微微抽搐，一时竟无言以对。此人行事随心而动，肆意而为，真不知道神君为何要留他。
“这名震三界的九天玄霜醉，”沈灼渊搁下酒杯，指尖轻敲杯沿，“不过如此。”
他忽地倾身向前，眼中跳动着挑衅的火星：“改日我请雪尊大人尝尝真正的佳酿，让神君知道什么叫醉卧云端。”
无烬雪颈侧微转，睫羽下眸光轻掠，如同霜湖碎冰映着残阳，又似雾里青玉蒙了尘。
眼角细纹在神光下若隐若现，宛如古寺千年青铜灯盏上的裂痕，每一道纹路下，都藏着一则未愈的天规旧伤。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空杯，杯缘还悬着几滴将落未落的酒珠。视线徐徐上移，落在沈灼渊嚣张的二郎腿上。
……那副恣意妄为的坐姿，与记忆中那个狂傲的身影渐渐重叠。
无烬雪的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那笑容中既有对沈灼渊的纵容，也有几分对这位新收的天灵官无奈与调侃。
他并未责骂，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说：“你啊，总是这般性子，何时才能学会沉稳一些？”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莲池，带来阵阵清香，与这片刻的宁静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和谐而美好的画面。
“往后江昙会教导你们修炼。”
李然宗立刻躬身：“弟子谨记。”
沈灼渊闻言转头，却被无烬雪以手支颊的动作恰好挡住视线。待他移开目光时，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好啊，谢雪尊恩典。”
“退下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沈灼渊并未死皮赖脸地纠缠。他起身时衣摆扫过青石，发出簌簌轻响，仿佛那年红莲业火吞噬战袍的声音。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无烬雪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指缝间漏出的白发如雪崩一样倾泻。
像，实在太像了。
每个挑眉的弧度，每声轻笑的气音，甚至连名讳都分毫不差。
究竟是无名散修，还是……亡者归来？
“是本君害了你……”
低哑的忏悔混着莲香沉入水底，“沈灼渊，是……我害了你。”
这嘶哑的自语如同夜风刮过锈蚀的剑鞘，带着经年累月的悔恨与钝痛。那些无法宽恕的罪孽，早已随着这个名字刻进了他的神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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