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羽冠城似乎被罩在层层叠叠的铅灰色云纱之下,空气潮湿沉闷,许巧星望向窗外,外面景色预兆即将有一场倾盆大雨落下。
城卫舍外种了几棵矮小的茶树,青翠欲滴,丝丝清爽甘香飘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可压在心头的烦闷苦恼并不会因此消散。
几人在衙门的地盘上,不敢随便谈论要事,唯恐被旁人听见,只能挑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忽然,门被敲了一下。
司机打开一看,是提着饭盒的瑜桐。她叫他们别关门,怕有急事时一时顾不到。
瑜桐将饭盒交给司机,放在桌上打开,香气扑鼻,充盈在房间中。有一半是药膳,另有一碗汤,是专门给许巧星做的。
可她见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汤汤水水,嘴巴里仍没滋没味,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强迫自己吃完,味同嚼蜡。歇了半个时辰,瑜桐又送来一碗黑褐色的药,光闻就极苦,她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舌头木木的,想尽快将这酸苦捱过去。
“谢谢。”
瑜桐将一小块糖塞给她,然后转身走了。
郝乐宁等人在闲聊这段时间的工作琐事。许巧星则腰酸背痛地靠在墙上,活动了手脚关节,一点一点给自己捏着肌肉放松。
司机道:“我跟他们一起搬箱卸货时,东拉西扯,没听见什么海……你们懂。”
“明白。”
“你扫地时候呢?”
陈哥摇头。
“我感觉,学府学生挺热心肠。这几日,我不是日日往返盟府吗?那条街上总有学生谈论此事,交换消息,他们都在为此事奔波劳走。有人称,既已过了第三场大考,就算名册上暂且没登名,那也是自己人。”
司机悄悄指了一下对面房间,轻声说:“这里就有一个将来的学府学生,我们一会儿可以去打听一下。”
因瑜桐不许众人关门,两房间便能相互看见对面的动静,多多少少有点尴尬。因此,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避开门口的位置就坐。
郝乐宁点头。
“对了。我走时,妙意说要将一香囊交给你。今日带来了,放在你书包里。”她想起什么,转头对许巧星说,“她说因你的花不算多,她加了其余几味寻常香料,替你制成合香了。”
许巧星这才想起来,当初月薇所赠的不愁花枝拜托妙意做成香囊了。她一个激灵,忙不迭起身翻行囊,捡出碍事杂物,找到那个香囊。
是普通碎花蓝布所制,针脚密密,做得很用心。
许巧星拎着线,囊晃来晃去,惠子也随之晃动。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想到月薇在祭神那晚赠花,帮她寻失散同伴的老婆婆,以及替她制香囊的妙意。可……这香囊中的花,是坛主他们使用法子催生的,背后是蝇营狗苟,不堪入目的血淋淋的生意。
那晚所遇的老婆婆说,寻常不愁树的花果皆可入药,只是在羽冠城东北角茂密成林,别的地方亦稀疏有几棵。它不是什么稀罕珍贵药材。
可在药仙师的精炼下,他把不愁花制成了一种使记忆灰飞烟灭的毒,强迫那些曾目睹他们罪行的人服下,将罪恶掩盖下羽冠城的阴影之下。
月薇究竟是不是帮凶?
许巧星心烦意乱,索性不想了。
她抓着香囊走出门,交给瑜桐,并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瑜桐面色一凛,听完,小心收下香囊,说自己会去拿去检查。
许巧星重新坐回窗边。
陈哥拿着一本笔记本,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一隅,低头看笔记本。司机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平时天还没亮就去扫大街,几点忙完啊?”
陈哥想了一下,道:“差不多辰时。中午和傍晚再清理一下明显的垃圾就好。”
司机如今已学会换算时间,见他的空闲不少,又随口问:“那你其余时间在做什么?”
陈哥犹豫不决,因沉默过久,吸引了三人目光。他隐隐叹气:“找人。”
这回答使人不由得一惊。
“找什么人?”司机瞪大眼睛,不由得提高声量,“你在这儿哪还认识什么人?”
“小点声。”郝乐宁怕司机说出别的,可她也好奇。她张了张嘴,前几日的谈话陡然划过脑海,倒吸一口气:“你是去找……”
“对。家里人。”陈哥显然不愿多说。
屋子里顿时无人说话。
陈哥换了一个坐姿,侧倚在角落的墙壁上,背对着旁人。
郝乐宁合上眼睛,复睁开,一步步走近。
“你要帮忙吗?”
“我……如果你们愿意。”他愣住了,有些惊讶和局促,面上不再是古井无波的冷淡,“你们要是见到了,麻烦和我说一声。”
许巧星也走了过去。
三人坐在陈哥身边。
窗外的云层翻滚,压得更低了。风静止不动,周遭仿佛安静了许多,甚至听不见隔壁房间一直传来的云霞与鹤然含糊的交谈声。
衣服黏在皮肤上,十分难受,许巧星有一瞬感觉它变成了块裹尸布。
这样想很不好。
她甩了甩脑袋,立即制止了自己继续想下去。
陈哥将那本笔记本摊在膝上——许巧星认出那是她送给陈哥的笔和本子,他把笔记本换了一个方向,翻开一页,横线纸上赫然是惟妙惟肖的人像。他学过素描,这是照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画的。
“这是我妈妈,她叫陈桂妹。”
他又翻了一页。
“这是我媳妇,她叫陈宁琴。”
他又翻了一页。
“这是我闺女,她叫陈笑满。”
他双手捧起那本笔记本,在下面一直托着,“她们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能帮我留意一下吗?谢谢你们。”
本子不厚不重,陈哥的手臂却是很用力的样子。
许巧星定定地望着陈哥,彻底明白了他为什么下定决心不离开这个世界。他设想穿越起因是车祸,对他本人而言,倒是一个缓缓升起的能再次见到家人的美梦泡泡。
她尝试在记忆长河中挖掘出双亲长相,可惜是模糊不清的。亲切温馨的场面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白雾。她仅能通过为数不多的照片来看见时光被定格下来的一瞬。
许巧星有点迷茫,这世界的人是会逐年生长的。她见过蹒跚学步的幼童,见过白发苍苍的老者。如果这里已是死亡的世界,那么这世界的人死后,是又有下一个新世界吗?
如果找到了逝去的亲人,那么是不是代表她也死了?
如果没找到,那么是不是代表她还有机会回到原本的世界?
许巧星感觉衣服勒得越来越紧,她快喘不上气了。
“假设是你说的那样。可时间过去了,人的模样会变的。”郝乐宁先前格外排斥这话题,可不知为何,竟主动地探讨,即使她脸色依旧苍白。
陈哥点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可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在数句简短的话后,瑜桐旋即出现在门口。
她神情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很快被隐下,继而摆上公事公办的稳重:“出了点麻烦。你们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得跟我走。”
“为什么?”
瑜桐心急如焚,根本来不及解释,叫所有人收拾好东西,她又去喊醒佳泽。佳泽一头雾水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许巧星站在门口,喊她:“要去哪里?”
“帝休林那块。”她没回头道,“那边所有的空余屋舍已借用出来。我和你们一起去住。”
踏出城卫舍的大门,许巧星发现外面乱作一团。可那些忙忙碌碌的人若见了他们一行人,纷纷停住手中动作,远远避开,绕路而行。更有甚者走远后交头接耳,目光相交之时则很快错开。
他们身边空出很大一片空地。
许巧星有点不知所措。
瑜桐没有停留片刻,她带着一群人行色匆匆,登上了那已备妥的兽车。
因人较多,分坐两辆车。许巧星几人与瑜桐单独一辆,剩下的护卫则和佳泽他们同坐。
“怎么了?”许巧星忍不住问她。
瑜桐朝窗外看了一下,又轻轻放下帘子。车厢内昏暗无光,许巧星只能隐约看见她的神情不安,她犹豫了一下,吐露了个消息:“走失的那名考生,叫茂生的。他已经死了。”
沉默半晌,她问:“是被那群人杀死的吗?”
“目前来看,不是。”瑜桐望向许巧星的眼神竟有点复杂,“根据山上发现的尸体,判断他是因乱灵症死的。”
乱灵症是什么?
许巧星不知这是不是家喻户晓的常识,没等她问出口,瑜桐接着说:“今日上山的所有人,包括你们和我,不可在人烟稠密之地久留。须在那边郊外住些日子,无事才能回来。尤其是你们几个,与茂生一起待过几个时辰。”
许巧星的脑子嗡了一下,心也沉了下来。
瑜桐认真地叮嘱道:“你们但凡意识清醒,每一刻钟必须说话。随便说什么,能说话就好。”这个要求稀奇古怪。
“得了乱灵症,一定会死吗?”许巧星绷紧身体,感觉自己声音还算冷静。
郝乐宁从后面按住她的肩膀,然后轻轻地拍了拍。
瑜桐道:“不。修行者,习武者会根基净毁。此外,所有得此病者,体内灵力混乱,身上常常出现异变。若及时救治,或许是能活命的。”她停顿一下,再次强调,“最初征兆是迷糊错乱,哑口失语。记住,每一刻钟都要说话。且若察觉哪处不适,当下就要提出来。”
“好。”许巧星点头,“可茂生当时还能识路分辨方位,正常与我们谈话。”
“那便是在与你们走散后发病的。”
司机沉声问:“我们现在过去,若有事,有人会医治我们吗?”
“对。”
不如说学宫近乎一半的师保皆会出现在那儿。不过他们定然是焦头烂额的。瑜桐相信不少人会吓得魂飞魄散。
因对绝大数修行者而言,若一身法力尽数消散,断绝修炼可能,倒不如直接一个死来得利落痛快。
许巧星问:“是接触茂生的人可能生病吗?那我家里其余人,是不是可以不去那边住?”
瑜桐挑起帘子,侧着脸,从缝隙中往外面望了望。一道惨白的光照在她严肃的面庞上,她对许巧星摇了摇头:“一旦乱灵症没在源头扼住势,方圆百里皆有可能出现下一例。恐怕,整座羽冠城要启动封灵大阵法。”
她有一句话没说,可众人心知肚明。
天上不断响起轰轰滚雷,车厢外传来的街头各种呼喊叫卖声渐渐变少,不复往常人声鼎沸,商贩们仓皇失措地收摊回家。
再又一道闪电后,密集的雨点劈里啪啦地坠地。
外头是铺天盖地的暴雨,豆大的雨珠砸在车厢上,接连不断,密密麻麻,震得许巧星大脑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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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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