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阳镇的兽场,应舒屈起一条腿,叼着一根甘草,盘坐在棚子下的料堆箱上,悠闲自得,望着眼前一览无余的绿色草地。外头下了雨,有些行车兽在雨中撒欢狂奔,有些则随应舒一起躲在棚下。
行车兽淋雨后那股强烈气味并不好闻,可应舒习以为常,有一头行车兽将头拱到她脸旁,亲昵地打了一个鼻鼾。
应舒反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余光瞥见一许久不见的人撑伞走过,惊喜交集,忙不迭蹦起来。
“嘶——”
她的一缕头发被那头顽皮的行车兽咬在嘴中,反复咀嚼,拉得她头皮一疼。
“诶呀,你快吐。”
应舒强行掰开行车兽的嘴,将自己沾上口水的头发拯救出来。她转身一瞧,那人已走远了,因雨声太大,喊人估摸着是听不见的,便直接冲入雨帘中。
“丹姐!”
若丹进了廊下,收伞放在一旁,面色疲惫,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瞧,轻轻责怪道:“又淋雨。”
“淋一下又没什么大不了。”应舒见她回来,兴奋极了,“你们这一趟车可去了两个月,怎得这么久?我想你们了!其余人呢?”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她自幼在兽车行长大,与若丹熟稔,每当她出远门归来,应舒总能听见沿途不少妙趣横生之事。更别提这趟乃当家的江荣澜亲自带队,羽冠城内有一富商准备举家搬去王城,前前后后拉了二十多辆兽车,声势浩大,看得应舒一双眼灼灼发亮。
若非应舒资历尚浅,她定要软磨硬泡混入其中,好好长一长见识。
可说起此事,若丹面上忧愁:“归途中遇见天灾,耽搁了时间。那场景,有些可怜人流离失所,只能每日去衙门领粥,当家的解囊相助,捐了笔钱,因路行不通,咱们的人皆上街去帮忙了。”
应舒登时大惊失色:“啊?你们撞见了?无妨吧?”
“嗯。幸而离王城不算太远,半个月就得以解决。只是……当家的被一身穿官袍的老人请了出去,说是谈桩生意,可竟再没回来过。剩下的人皆在寻她。”
“什么?报官了吗?”
“报了。”若丹脸色极其不好看,沉重地道,“我们都记得那人长相,去衙门讨个说法,可报上那人官职,却被告知此人早在半月前就病逝了。”
此话震惊。
应舒呆滞,片刻前雀跃的心倏忽被盆冷水浇个透。她问:“有鬼?”
若丹神情严肃:“哪来的鬼?你少看点话本。是有人暗中施法,假借朝廷命官之名招摇撞骗,幻成逝者模样,将当家的绑了去了。”她继续道,“我回来知会大家一声,在当家的回来前,凡事照旧,全按规矩办。后日我就启程,去那边等衙门寻回咱们当家的消息。”
应舒称好。
“行车兽会慢一些,你后日替我去备好一匹快马来。”
她点头。
轰的一声,兽场大门被人从两侧拉开。
此时见一人从外面大道十万火急地赶回,制止几位牵着行车兽缰绳的人,急急忙忙地呼喊:“羽冠城也闹天灾了!有一学生得了乱灵症,咱们的车不能再过去!”
在场的几人闻之色变。
一道闪电撕开黑云,伴随雷鸣咆哮,仿佛要将下方的这座城池劈成两半。
许巧星所乘坐的兽车途径一道关卡,放缓了速度。这关卡准进不准出,而其余通路尽遭学宫施法封锁。
此举是为防止今日上山的众人中有怯懦自私之辈,尝试偷溜出来。即便乱灵症可能会莫名出现在羽冠城另一头的某人身上,可总归是接近过茂生的这批人处境更危险些。
衙门办事雷厉风行,已清空这片区域的民宅,给了钱,将他们请去别处暂住。乱灵症的名声使人闻风丧胆,此时竟近在咫尺,听闻消息的人已收拾好贴身衣物,将值钱物什塞入行囊,大包小包,匆匆地离了家。
雨水随风斜打入屋檐下,两名城卫浑身湿透,将兽车上的人记在册上,和瑜桐简单交谈两句,继而放行。
瑜桐问清了状况,坐了回来,道:“暂且没旁人得乱灵症。若吉星高照,上天庇佑,住个四五天也没人出事,那便万事大吉了。”
通过关卡后,兽车辘辘而行,过了片刻,车轮停在一院落大门口。
可许巧星撑伞一下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极其惊恐的尖叫,像是看见了惊天骇人的惨状。
“又有了!”
行车兽不安地原地跺蹄,被驾车的城卫安抚住了。
许巧星呼吸一滞。
“是谁?”瑜桐面色焦虑,忙不迭抓住从那边跑来的一人。
那人不过是学宫寻常学生,毫无心理准备时撞见那一幕,慌乱失措,待瑜桐又问了一遍后,眼神才聚焦到她脸上:“是……是那个卖花女的阿婆……”他挣脱瑜桐的手,跑到一旁的墙根,弯下腰,将胃里的东西全哇得一声呕了出来。
一阵劲风刮过,掀翻了手中伞。
雨点无情地打在身上,许巧星几乎睁不开眼。
瑜桐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转身带着他们往院子里走。云霞与鹤然先走一步,已寻了个位置坐下。
所有人都浑身湿透了。
许巧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环顾四周,这家人显然仓促离家,桌上仍放着未用完的糕点茶品,矮塌上摆着一副七巧板,地上散落大小不一的陀螺,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生活气息。
许巧星从手脚寒冷到五脏六腑,湿透的衣裳黏在皮肤上,水从头发流至脸颊,又滑到下巴。她盯着地上杂乱的泥水脚印,水气被他们从外带到屋内。一城卫走在最后,合上了门,将疾风骤雨挡在门外。
顿时安静了不少。
许巧星仍在回忆学生的那句话。
大家找来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可淋得实在太透,忧心会因此着凉发烧,便商量着轮流去洗个热水澡。
而院中恰好有一口水井。掀开罩在上面的盖子,低头一瞧,水因暴雨而略有浑浊,幸好并无臭味。烧开后该是能喝能用的。
云霞的眼皮因多日哭泣而肿胀,如今与亲子团聚,却得知乱灵症一事,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道:“既是乱灵症,这段日子可别生病受伤为好。”
“为何?”郝乐宁问。
“病患更易遭受乱灵症侵扰。”云霞放轻嗓子,对许巧星和佳泽招招手,“你们过来,我帮你们看看身上的伤。”
许巧星与佳泽走了过去。
云霞依次把脉,又掀开衣服仔细瞧过,她的手悬在青青紫紫的淤青上,捏了诀,如蓝叶那日替许巧星治手的清凉触感开始蔓延。
过了一会儿,她收了手,道:“那医官治过一回,现下并无大碍。”她又看向佳泽,面露歉意,“你的手,这些日子别碰到伤处了,也别搬重物,不然是长不好的。那日多有得罪了。”
佳泽沉默点头,半晌才回神,道:“无妨。”
陈哥从凳子上起身,见状道:“那我去厨房做几碗姜汤,驱驱寒。你们先去沐浴吧。”紧接着他去提桶去烧水了。
郝乐宁问许巧星要不要先去洗澡,许巧星摇了摇头,仍有些事挂在心头放不下。
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想找瑜桐说些什么,可见佳泽将瑜桐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们别叫我娘过来了。她身子不好,万一又得了这病,那真没活路了。”
她忽然反应过来,常常听他挂在嘴边的娘亲不在此地。
瑜桐解释道:“在有人递消息时,我听见有人说你娘就在衙门门口。我已差遣人将她送回去了,并在这些日子里贴身保护。你别担心。”
“多谢。”
瑜桐与佳泽说完话,望了望门外,坐立不安,决心出门去看个究竟。她撑开伞,许巧星立即就跟了上来。
“你也去?”瑜桐见许巧星点头,犹豫了一下,终是同意了,“罢了。就隔着这点距离,大家躲着或是凑上前去,早已没什么差别。”她回头反复告诫众人,“你们记得要说话,随便谈些什么。千万别忘了。”
二人并肩走出去。
屋外大雨。
“为何是月薇的阿婆?我以为她们皆是一伙的。”许巧星喃喃道,“月薇与侯景分明是认识的。”
瑜桐叹息:“要查过才能明白。”
二人绕过拐角,再走进一条狭长小巷,远远见到了那一幕。
雨帘中,月薇头发凌乱,被一衙门城卫钳制在怀中,不断地挣扎。她发出绝望的沙哑哭喊声:“你们让我过去!放开我!”
“不能再过去了。”城卫强行将她拽了过来,“学宫师保在处理,你若是过去,万一也得乱灵症了怎么办?清醒点,不能白死一条命啊。”
月薇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黑色木屋,根本听不见城卫所言。她只知道,她的阿婆生病了,在那间小屋子里安静地躺着。
从小将她带大的阿婆。
“她和我说太困了……她没有死,她没有死!林叔还托人给我带了药,还有剩下的药,吃了药就好了,她吃了药就好了!”
倏忽,门打开了。
黑洞洞的屋内,一推车缓缓移了出来。木板上盖着一块隆得很高的白布,而上面画有数道符咒。
师保们紧缩着眉,神情冷峻,站在推车左右。推车外罩有一层淡淡的白光,将其包裹在内,隔绝灵力流通,户外的疾风暴雨吹打。亦将月薇的哭喊声隔在外面。
布下的身躯不似人形,肿胀,拱得极高。
“阿婆——”
月微发出凄惨悲鸣,想甩开背后的城卫,却被死死拦住。
瑜桐撑伞,立在原地不动,并不再上前一步。许巧星木然地望着那头,顿觉寒意从四周涌来,无孔不入,径直往骨缝里脊椎里钻。
布的边缘,勾勒出好几只奇形怪状的手脚。
这就是乱灵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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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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