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认识林叔的?”
“你知道他被称为药仙师吗?”
月薇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摇头,这一简单动作,像是使净了她浑身力气。
蓝叶在屋内来回踱步,又站定在她身前。
一炷香之前,月薇亲眼目睹阿婆被人抬了出去,她哭喊着想追上去,却挣脱不了城卫的束缚,只能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那片刺眼的白色愈行愈远,一点一点淡化在雨帘中。
另一城卫捡起打落在地的伞,替同僚与月薇撑着,叹息。
月薇的手在半空抓了抓,什么也没抓住,最终耷拉下来。
两名城卫温言相劝,过了片刻,见她呆若木鸡,空洞地望着远处,看得人实在揪心,便试图搀扶她进别的屋避雨。月薇没有抵抗,脚下虚浮,被轻轻一带就走了。
雨幕隔绝在许巧星与月薇之间,她耳边是磅礴雨声。
天昏地暗,头顶仿佛是一条翻涌的黑色天河,随时被打翻,将以决堤之势扑了下来。
蓝叶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
瑜桐率先注意到她,扭过头,下意识喊了一声。许巧星这才猛地回神,一同望了过去。
蓝叶面容略有疲惫,她彻夜未睡,上山杀敌后又猛然爆出乱灵症一事,应接不暇,心力憔悴。可她依旧站得很直,像一棵挺拔的树,朝着瑜桐和许巧星点了点头。
师保们要将月薇的阿婆带去人迹罕至处,不能就这样直接入土为安。蓝叶派了一城卫稍稍盯着,名义上则是去搭把手帮忙。
她吩咐完,对许巧星道:“我们衙门此次上山的伤者有四十二人。纵使用法术疗伤,可也有大半人在五日之内无法痊愈。许多事上正需人手,你们愿意来帮忙吗?”
许巧星立即点头。
“有件事忘了叮嘱你们,不过我心想你们该有数。学宫中有人与坛主有些交情,这一消息,不可到处乱说,以免打草惊蛇。”
“知道的。”
瑜桐指了指一个方向,问:“在她家里查出什么端倪吗?”
“全搜过一遍。没发现她与偷盗者有任何留痕的联系。”
刚才那一幕在眼前挥散不去,许巧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张了张嘴,好几次才艰难地问出口:“我看见那人的身体……怎么变成这样了?是我看走眼了吗?就,人怎么会多长了几对手脚?身体也肿得恐怖。”恐怖到不像人的程度。
“乱灵症什么异变皆有。我从前也没见过因乱灵症而死的人。书上不过寥寥几行字。”蓝叶沉默半晌,才回答道,“这病不常见,死状各异,可旁人一见便知是乱灵症了。我直到今日才明白究竟为何。”
“是什么时候变的……”
“没多久。”
蓝叶道:“听闻茂生之死后,我们立即将月薇与阿皎一同带出帝休林。阿皎来此地时,虽身体抱恙,行走迟缓不便,可我见她时仍未发生异变,不过因长年喉疾而说不出话。昨夜搜了她们家,打搅安眠,她极其困乏,昏昏欲睡,便进屋蒙被休息。后来,是月薇与一按例巡查的师保发现的。人已是奄奄一息了,无力回天。”
瑜桐想起那女孩,问:“那我们该拿月薇怎么办?”
蓝叶沉思了一下,对她们说:“还是得查清楚,你们跟我一起来。”
三人走入月薇所在的屋子。
月薇正坐在椅子上静默哭泣,垂着头,任由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腿上。城卫寻来干净衣裳给她换上,可月薇不理不睬。
城卫面有不忍,见劝不动,只好在初夏时节寻来个炭盆,放置在她脚边,熏一熏湿气。木炭有点潮湿,点了好几回才烧起来。
当许巧星进门时,迎面是一股烤火的燥热,月薇腿边的炭盆里面跳动点点火星子,她胳膊边的桌子上堆放着叠好的衣裳,无论是谁说话也不搭理,只是呆呆地落泪,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不知月薇是否听见了脚步声,她头也没抬,全然不在乎。
“你认识山中的药仙师吗?”
蓝叶盯着她的头顶,问了好几句话,月薇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有一城卫见状,替她解释道:“她刚丧了亲人,神情恍惚,不如给她留些时间,您明日再来,她也好答得明白。”
蓝叶摇头,她办案可等不了一日,只想早点了却一桩事。
那城卫见蓝叶不同意,垂手站在一旁,不再提此事了。
“你知道你家的那一块大花田是因毒而枯死的吗?”
蓝叶敲了敲月薇身旁的桌子,见她抬了抬眼皮,决定下一剂猛药,继续说:“方才我跟学宫的人一起去看过,用毒的人很巧妙,剂量不多不少,花田中心部分寸草不生,边缘则能偶生杂草。隔着田埂再远一些距离的帝休林,又不受什么影响。若非城内的水源均受术法所护,恐怕毒往土里往下污染,住在周遭的人指不定会遭池鱼之祸。”
月薇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
许巧星听闻花田荒废竟是有人下毒,不由得一愣。
为什么?寻常花田能碍谁的事了?
坛主侯景药仙师,那些人,有何理由要去别人家的花田投毒?
蓝叶沉声道:“水往低处流。山上的花草安然无事,那毒自然是针对你们家山脚下的花田的。”她顿了顿,“毒是你们下的吗?”
月薇再次摇头,幅度大了些。
蓝叶倏忽抓住她的胳膊,手指不易察觉地搭在穴位与脉搏上,另一只手则在身后取出一张符纸,双指夹着它,神情平淡:“开口说话。”
许巧星站在蓝叶背后,见她指间的符纸微微发亮,上面流动着纹路。
无需眼神,瑜桐极其默契地上前几步,柔声道:“问问罢了,你既不是凶手,安心告诉我们便好。我们去寻找真凶,也可洗去你身上的嫌疑。”
洗去嫌疑?那有什么用?死人能活过来吗?
月薇勾了勾唇,嘲讽,想笑却没笑出来。她坐在凳子上,终于仰起头。
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眼神空洞涣散,良久才聚集在蓝叶的脸上,声音很轻:“那是阿婆的花田,她的心血。不可能是我们自己下的毒。”
“你口中的林叔,他可曾提过这个花田?”
月薇又摇头,过了一下却很轻地道:“日子太久,我不记得了。”
那便是有可能了。
蓝叶问:“你知道林叔就是药仙师吗?”
“不知道。”
“怎么认识的?”
“他家一直住这里。”
“那你认识侯景吗?”
“不认识。”
蓝叶盯着她的脸:“昨日,有两人来找你买花。当时有一人路过,与你们谈话。他就是侯景,为什么说不认识?人证在你面前呢。”
月薇的目光移到许巧星身上,又移了回来,她动了动嘴唇:“原来他叫侯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借住在林叔家的朋友,不常遇到。”
“那你知道山上有百余人吗?”
“不。”月薇气息不稳,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抽气声,“阿婆……阿……”
一旁的城卫见状,轻抚她的背,温和地安慰:“别急,别急,慢慢说。”
蓝叶身上就这么一张检验话中真伪的符纸,得来不易,不能轻易松开抓着月薇胳膊的手,仍然坚持追问:“你和你的阿婆,你们与犯禁猎兽有干系吗?”
许久,月薇才缓了过来,她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没有。”
蓝叶一直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始终没感到身后的符纸发烫燃烧,脸上却不动声色:“所以说,你们住在山脚,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月薇猛地抬头,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觉得荒谬的愤怒,又像是一种莫大悲哀:“你的意思是,你们怀疑我阿婆一个已经出事的人吗?”她的嗓子变得沙哑且尖细,破了音,“你能把这话问出口?”
“在查清之前,我会怀疑所有人。”蓝叶有点强硬,“你有没有失忆过?突然忘记一些事情?”
月薇当头一棒,沉默了,轻轻地点头。
“我需要你说出来。”
“是的,我和阿婆都偶尔记不清几日前的事。我们还找林叔,找林叔看过。他告诉我们没有事,给我们吃了药,往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了。求你了,你能不能别问了?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月薇想再大声吼出来,可是她没什么力气了。
她说完那一串话,再次垂下头。
蓝叶看着她的发顶,终于松开了手。
屋子里一阵沉默。炭盆中啪的一声,爆出火星,像很轻很小的哀礼鞭炮。
月薇哭丧着脸,崩溃了,问她:“阿婆吃了他很久的药,是因为这个药,阿婆才变成那副模样吗?”她的手揪紧腿上的布,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蓝叶不知道怎么回答,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怜悯,道:“你阿婆得的是乱灵症。不过,你要把药给我去查一下。”她收起符纸,在月薇抽动肩膀痛哭流涕时,蓝叶转身瞧了一眼,符纸完好无损,月薇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谎话。
许巧星注视着这一切,听见月薇的哀嚎,心中泛起苦楚。
她透过月薇,好似看见了那个多年前的失去亲人的自己。那时,她仍年幼,躺在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地板,一个孩子没别的手段,只有赖在地上一招,强行抓着那张病床床底的铁栏杆,不准许别人将亲人带走。
她懵懂知道,带走了,就见不到了。
医护人员需要简单清洁遗体,但是许巧星实在碍事,索性先停下工作。等她哭累了,精疲力竭,有一个温柔的护士跑来将她抱走,抱去空病房,给她找吃的,耐心地剥水果。可她根本吃不进去,吐了病房一地,保洁来拖地,又是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
按照人情世故,许巧星现在应该上前去安慰月薇几句,就像另一位城卫那样。可她做不到,抬不动腿,被钉在原地般,只是盯着月薇看。
其实,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什么也没做,光想这些,不是更没用处吗?
好一会儿,她缓缓挪到月薇身侧,无声地坐在另一个凳子上。
日子会熬过去的。
蓝叶把瑜桐拉到一边,低声商量:“她说的全是真话。既与那些恶徒无关,就不能再把她当疑犯看待。这些日子更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去你们那边待着,可以吗?我们人手不足,自顾不暇,不宜再分个人出来看住她。况且,我忧心她万一自寻短见。”
瑜桐没有意见:“好。我与她睡一张床吧。”
“你得多费神了。”蓝叶拍了拍瑜桐的肩,加了一句,“虽相信她能撑过来,可尽可能别让她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