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巧星回来时,脚步变得轻快了点。
她见郝乐宁站在桌边,手中拿着一张纸,纸背渗了墨汁。云霞探长脖子,缓缓念了出来:“……为一城安宁而含辛茹苦,望宾至如归,不嫌陋舍,不拘行迹,坦然自若便好。”
字迹虽算不上潦草,可能明显看出是仓促间写下。
是这家的主人临走前留下的字条。
这纸压在大桌上的糕点碟子下,露了一半,一直没人发现。
“这户人家真好。只不过,我们不是城卫。”郝乐宁笑了一下,把纸条重新放了回去,她转身就见到许巧星踏进屋子,忙不迭问道,“你怎么样了?”
“没什么,痛经而已。”许巧星环顾一圈,少了一个人,又问,“方才守在这里的城卫呢?”
郝乐宁神情一松,回答她:“被别的城卫喊走了,听说是缺人干活。”
“蓝叶说过缺人这事,之后可能会需要我们帮忙。”
“好。”
许巧星自穿越后的这段日子过得囫囵,没一日能彻底安心休息,她对月经竟没什么准备。她一问郝乐宁,郝乐宁一拍脑袋,懊恼地说自己周期乱得很,一下子也给忘了。
她只好找云霞。
云霞知晓她并非生病,略微紧张的表情一下子就散了,热情地应了:“有多的,有多的。还是新的。我这就去给你拿。”
许巧星千谢万谢她解了一时之难,拿着那条月经带,小心避着外头的雨,返身出去了。
两边世界全然不一样,她觉得卫生巾要更便捷许多。再次感慨一番究竟何时才能回家。
雨势变小了点,天色渐黑,四周昏昏沉沉。
顷刻间,云隙漏下的少许白光,在极远处飞快消失。
她撑伞回堂屋再看,原先坐满人的屋子,一时间竟是空荡荡的。除了佳泽仍坐在门口旁的椅子上,他撑着下巴,愣愣地发呆。
“其余人呢?”许巧星喊他,他没反应,所以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佳泽这才猛地回神,因被人打扰而微皱着眉,见到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解释道:“他们去打叶子戏了。”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许巧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佳泽扭过身,给她指了方向:“往那边走,过两个房间就是。”
许巧星侧耳一听,的确是听见了模糊不清的交谈声。她抬起腿要走,又犹豫了一下,问他:“你逃出来后怎么了?”
“什么?”
“你挺不高兴的。明明好不容易活命了。”许巧星不解地问。
佳泽没说话。
许巧星想了想,又问:“是为了茂生?”
说起茂生的病逝,她确实会像压着块石头般怏怏不乐。因为派一人出去求援是她的主意,茂生临走前说自己一定会将他们救出来。可留在原地的三人被蓝叶救出来了,众人又猝不及防听见了茂生的死讯。
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她又看见了月薇的阿婆,那一幕,仍让她恍恍惚惚。
在山上与敌人争锋相对时,该是殊死一战,拼个你死我活时,大家虎口余生,却是平平安安的。为何下山后又听见这般噩耗?她始终有脚踩不着地的虚浮感。
许巧星望向佳泽,佳泽不想说出真实缘由,含糊过去:“对。”
她隐约觉得佳泽不是为此,没细究,去行囊里翻出陈哥的笔记本,悬在佳泽面前展开,问:“你认识这三个人吗?”
佳泽看了看,嘟囔了句“没见过这样的画法”,回想一番见过的人,摇了摇头。
许巧星没气馁,她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究竟希不希望陈哥找到他的亲人。
她将笔记本放回行囊里。
佳泽在她身后问:“这三人谁啊?”
“亲戚。”她头也没回,摆了摆行囊里其余物什,放齐整,不要压折本子了。
“你亲戚挺多的。”
“怎么?”这句话有点突兀,许巧星看他。
佳泽叹了一口气:“没怎么,羡慕啊。我家里就只有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我不在的时候,除了邻居外,就没人照应我娘了。有血脉相连的亲戚帮衬,这感觉,是不是很好?”
这问题许巧星可答不上来。
她觉得,有朋友相互帮衬也是一样的,而亲戚也分成好与坏。有些朋友能成为新的亲人。就比如,领养许巧星的是她家的邻居朋友,何婉慈。
佳泽又叹了句:“真羡慕你和鹤然。尤其那鹤然,他的命,真好啊。”
许巧星愣了一下,没作声。
她见佳泽没有继续同她说话的意思,便去找郝乐宁几人。
门没关。
郝乐宁,云霞,司机,陈哥四人围坐在一张方桌边,各坐一边。许巧星站在门口往里头望,一时感觉迷茫。
“虽然这户人家说让我们随意,可毕竟不能乱动别人的私物。玩一下牌该无关紧要。”郝乐宁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算牌的空余解释了句。
规则不算复杂,郝乐宁称从前小地方没怎么玩过,就让云霞教了他们。
因司机和陈哥分不太清有些牌上的图案花纹,起初只好连蒙带猜。待几人上手,已过了些时间。
陈哥说:“我打完这局就去烧饭,本来也是被你们拉来凑人数。”
云霞仍不过瘾,回头喊:“鹤然,你来玩吗?”
鹤然摇头。
云霞又看向许巧星。
“我不玩。”许巧星站在门口,没进去,也是摇头。
在她往常印象中,打牌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和烟味,暴躁的大叫大嚷,赌钱,通通联系在一起。去城里念书后,她渐渐明白了这项玩乐活动因人而异,可每每路过小地方的棋牌室,门里吞云吐雾,总让她皱着眉快步路过。
郝乐宁一边打牌,一边若无其事地找云霞闲聊,有目的闲聊,很快上手后,时不时不留痕迹地给云霞喂牌。
云霞高兴起来,扬起眉毛,说话也没一开始那般拘谨。
许巧星立在原地,往房间里望了一会儿,又出去找瑜桐和月薇。
先前她问过蓝叶,何时需要相助?蓝叶让她放心,绝对不会客气,要人时会来找她。许巧星打算去找瑜桐问一下,可能会做些什么,好有个准备。以及,她想看看月薇。
月薇离着一点距离,背靠廊下漆柱,背影孤寂寂的。
瑜桐见许巧星来了,轻声说:“她想自己呆一会儿。”
她没问月薇好不好,返身回去拿了一件较厚的褙子,披在月薇身上御寒风。月薇眼圈浮肿,察觉到有人过来,飞快地看了许巧星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许巧星坐在瑜桐身边,长廊两侧种了几棵繁茂的树,却总有雨被风刮进来,打在身上。
三人枯坐片刻。
“为何有人会去她家下毒?”许巧星侧过头,用极轻的声音问。
瑜桐迟疑,比了一个手势,让许巧星靠近,她道:“你别让她知道。不过我与蓝叶猜的,或是窥豹一斑。自从她家弄了个花田出来,帝休林那块地本偏僻少人,往后却总有赏景人来往游玩。那些歹徒做事要避人耳目,怎么肯见得郊外热闹起来?”
许巧星瞠目结舌,身上一阵寒意:“就为了这?”
瑜桐道:“她阿婆的病,恐怕也是因此而来。”
阿皎长年服用所谓的林叔给的药,身子骨自然虚弱。而药仙师不选择一剂药直接将人毒死,只因阿皎常常卧病在床,病情时好时坏,格外分散月薇的精力,使她无暇相顾其余事。
从前没什么利益纠葛时,药仙师看在互为山邻的份上,上下山常途径月薇家,不得不虚与委蛇,或许的确替人看好过病。可正因如此,阿皎与月薇才信了他那张虚伪的面具。
若月薇提早察觉了什么,估计她们早就一命呜呼了。
瑜桐眼神越发冰冷。
“得让她有些事做。”她缓缓说,“人不能总是沉浸在伤心中,越想越伤心,她得忙起来。”
许巧星点点头,又问:“能让她去和阿婆告个别吗?”
瑜桐叹息:“我说了不算。”
月薇隐约听见身后有人交谈,可她毫不关心。她哭得有些麻木,喉咙干涩,似刀割般疼痛,身上疲惫不堪,瘫坐在冰凉坐槛上。
她回想了许多事。
林叔,也就是药仙师,他深居简出,待人冷淡疏远,可学宫多数人如此,她们只当作是博学多才之人的孤傲清高。而侯景偶尔路过,热情问好,有一回忽降了场大雨,月薇不在,他见阿婆独自搬院子中晒的花,走上前来,出手相助。
谁能料到寻常邻里是人面兽心?
阿婆为了感激他们,每隔几个月会备一盆好花,等遇见侯景的时候,让他带走。
曾有顽皮小孩会偷偷跑花田闹腾,常常毁花,仿佛一块绣布上破了几个黑窟窿。月薇见小孩屡教不听,恼火了,饭也不吃就守在一边赶人,还抓过大虫子去吓唬小孩。而阿婆总是乐呵呵地跑来送饭,叫她犯不上气坏自己。
阿婆喜欢吃甜的,会在枕头下藏糖。月薇有时生气,斥责阿婆不听话。
阿婆最喜欢拿着一把蒲扇,搬个小木凳,坐在花团锦簇的阵阵波涛旁边,听赏花人的连连惊叹声。她边听边笑,听开心了,往缺了几颗牙的嘴里丢一块糖,嚼啊嚼,心满意足地散步回家。
一辈子善良勤劳的阿婆,不该是被人害死的。
今日,一颗仇恨的种子在月薇心中深深扎根。
有人害死了她的阿婆。
月薇阖上了眼,她决心要手刃仇敌。
“抓到侯景他们了吗?”许巧星裹紧了衣裳,心想要是死掉的人是他们,该有多好。虽她不太抱希望,若蓝叶抓到了人,该会有动静传来的。
瑜桐摇头:“要紧的人,全被溜了,就连坛主的尸身也没找到。蓝叶这些日子仍需带人搜山彻查,哦,只会带城卫去的。或许叫你们协助照料伤员,顺便盯着师保有无可疑动作。”
“好。”
她又问:“地上有血和踪迹,师保们施法也搜不到吗?”
瑜桐苦笑:“没有。更何况,乱灵症在前,学宫里的人,哪敢再动用较多灵力,生怕惹祸上身。”她停了一下,语气沉重,“我差点要疑心它是那群人引发的了。”
许巧星几乎不敢相信耳朵,倒吸一口凉气:“能做到吗?”
瑜桐皱眉:“我不清楚。乱灵症来的未免太巧了,将所有上山的城卫与师保困在这儿,无法再去追捕他们。可,闹了乱灵症,他们自己也会遭殃,不会有人能疯癫至此的。他们尚且未到绝路,就想着同归于尽吗?”
许巧星沉思不语。
她想不明白。
瑜桐在身侧安慰她:“你无需心急。若这些日子没解决,你们就搬去衙门住,住个半年总该解决的。丢了工作的话,蓝叶能帮你们安排些杂事做,也可赚些钱。”
许巧星面上一笑,心里却叫苦连天。
许久,郝乐宁寻了过来,找她们去吃晚饭,月薇沉默寡言地跟了上来。
桌上是些简单家常菜,五菜一汤,鼻尖萦绕着热腾腾的饭菜香,是陈哥用厨房里没用完的新鲜菜做的,还割了一根挂着架子上的腊肠。众人凑了菜钱,以红绳串好,放到菜篓里,云霞更是写了感谢的纸条,留了住址,折好,压在钱下面。
大家该是看出来了月薇的事,无人再当她的面提及乱灵症。月薇虽味同嚼蜡,极没胃口,可强迫自己吃了小半碗,半垂眼帘,掩着愤恨的血光。
瑜桐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许巧星用完餐,因痛经,洗漱过后,趁早躺下休息。
干等无事,云霞又拉着郝乐宁下围棋。郝乐宁不过学了几年,荒废已久,自然没云霞下得好,连续被吃好几个子。
司机不懂,坐在一旁围观,低声问了一声陈哥谁会赢,却被云霞听见,不许观棋者再多嘴。
一墙之隔,许巧星盖着干燥的被子,听着外面苦中取乐的闹腾声,在危机四伏的处境中,感到微妙的莫名安心。房间里有两张床,月薇已躺下,面朝墙,背对着她们。瑜桐松下头发,低头关掉桌上石灯,继而屋舍里暗了下来。
外面仍下着雨,毫无停歇的迹象。
灯光透过窗,氤氲在雨帘中。此时的羽冠城在混沌梦乡中睡熟了,无数只青鸟将头埋在翅膀下,蜷缩在枝干上的巢穴中,安眠。
大祭酒昭芳正站在这棵擎天巨树下,仰头望去,树冠遮天蔽日,极为壮观。
纵使看过近百次,她依然会为之一惊。
“那我就在这儿等您。”师保初琪止步,低下了头,“我已将您的奏折寄往王城了,上禀乱灵症一事。封灵阵万事俱备,只需您登上圣塔,乞求天神庇佑。”
昭芳叹息。
诸事起因正是学宫大考,在她管辖内出的事,她必须担起责。上任大祭酒在乱灵症一事后,主动退位,由她继任,本是顺风顺水过了十年,没料到又来了一遭。
不能再死人了。
并不纯粹因她不忍卒视。
昭芳一想到从圣塔下来后的诸多麻烦事宜,起码写半斤奏折去汇报此事,理清乱灵症的前因后果,应付王城派遣来的官员,她就焦头烂额。若解决不好,她想晋升去王城的追求可就毁于一旦了。
头顶飘下一根羽毛,擦着她的脸落下。
昭芳顿住脚步,再抬腿前行,衣袍擦着草叶,发出沙沙声。她愈发靠近圣塔,不敢再有多余的杂念。
初琪一手提灯,一手撑伞,目送大祭酒踏入巨树内的圣塔。
树下枝繁叶茂,杂草丛生。
蚊虫更密。
初琪立在原地,不敢乱用法术,唯恐惊扰圣塔上的仪式。她只好甩袖驱赶,就这么被叮咬了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见到昭芳从塔内缓缓走出。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昭芳走近,刚想与她说几句话。
可巨树上的群鸟骤然高飞,一片振翅响声。
昭芳与廷琪正惊异。而昭芳立即就以为是自己掺杂功利的胡思乱想惹恼了天神,差点膝盖一软地跪下,苦思该如何谢罪。
而下一瞬地动山摇,远处群山之间传来一道巨大闷响,震得两人肝胆俱裂。
纵使持续不过几个呼吸,可依旧惊骇可怖。
初琪上前几步,搀扶住昭芳的胳膊,脸上神情也是惊怕的。她急忙问:“您怎么样?”
昭芳摆了摆手,站直了。
她们立在山丘上,可以望见影影绰绰的大半个羽冠城,千家万户的灯,陆陆续续,几乎全亮了起来。
哪又出事了?
昭芳面色苍白,颤抖的手捏了一个诀,闭目,点点荧光汇集。她“望着”传来巨响的方向,细细梳理灵力波动,半晌才道:“似是雪石山发生地动了,学宫得赶过去施法救人。”
“那封灵阵法恐怕人手不够。”初琪提醒她,“另有一半能用的人,此时一起困在帝休林呢。”
启动封灵阵法后,灵力流通趋于平缓,更仅限在大阵法之内,寻常鱼虾鸟兽才可擅越,稍有灵力的珍兽皆不可过,哪能再让师保们随意进出?
多事之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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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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