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巧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人正在种树,背影略微眼熟。
女人将一根近乎枯黄的树枝插在土里,退后两步,继而双手向上一托,那根濒死的树枝登时活了过来,枝干抽出嫩绿,蜷缩叶子一片片舒展,电光火石之间,它拔高了数丈。
许巧星站在女人的身后,仿佛听见了它在抽枝展叶的簌簌响声。
它愈长愈高,转眼间,从羸弱枯枝,变成了葱葱郁郁的高树。
许巧星仰起头,不由得往前走去,一时不查脚下,被拱起的坚硬根系绊了一跤。
她栽了下去,坠落感席卷全身。
许巧星仍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在做梦,各种家具发出吱呀的摇晃声,石灯砰的一声坠地,柜门晃开,毛毯与衣物接连掉了出来。紧接着,她被一道奇怪的巨响震傻了。
“地动了!”瑜桐一跃而起,将月薇提了起来,大吼一声,“全都出去!”
许巧星的睡意一刹那飞到九霄云外,她用力推了一下刚坐起身的郝乐宁,站了起来,从床尾大跨几步,跳下床。她胡乱套上鞋,见云霞仍茫然呆坐,使劲将她拽了起来,云霞连连呼喊“我醒了我醒了”。
许巧星撒下手,夺门而逃,冲向屋外。
摇晃并未持续很久,羽冠城该是地震的边缘地带。
很快,众人纷纷聚集在院子里,有人赤足,有人甚至披着被子,地震来得猝不及防,大家不敢去摸黑拿伞,只能被淋了个透。
许巧星头一回碰见地震。她发觉漏穿了一只鞋,脚踩在冰冷的积水中,寒意从脚到头。她抱着臂,听见墙外传来惊慌失措的喧声,有的屋舍点亮了灯,她借着光,往黑夜的远方望去。
瑜桐拉开大门,探出头,放声问道:“有人受伤吗?”
“我边上的这人,起夜跌了一跤狠的,磕掉了牙。”一人答,“倒没别的事。”
“我这儿无妨。”
“我的腿折了。刚治好,逃得急,怕是又伤到了。”
惊魂未定的声音或远或近,七嘴八舌,可好歹没闹出人命。
倏忽,有人焦急地喊了声:“蓝叶大人带了三人进山,尚未归来。”
炸起喧哗。
瑜桐刚松一口气,听闻此事,一颗心又攥紧了。
很快,城卫在另一不知名的人安排下,清点今夜伤患,再选出安然无恙的几名城卫去山上寻人。
又有人询问:“哪处地动了?”
议论纷纷。回答者大抵是住在巷尾,声音很小,人人相互传了三遍,才得知那人说了些什么:“猜是雪石山。因多年前也有过一回。”
许巧星隐约知道这地名,却不清楚究竟在何处。她的心仍砰砰直跳,雨水像断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打在头顶,身上,裂成小水花,穿鞋的那只脚似乎也湿了。
云霞紧紧抓着鹤然,左看右看,问了好几声,有没有伤到。
郝乐宁的颤抖声音从身后传来,许巧星回头一看,她捂着嘴几欲作呕,脸色惨白:“还会再来一次吗?”
许巧星摇头,见她实在不适,想搀扶一把。
郝乐宁摆手拒绝,她扭头冲到院子的另一角,哇的一声,低头吐到草丛中。
许巧星旋即跟了上去,轻轻拍她的背。
“没事。”郝乐宁站直,“我只是……一受惊就容易吐。没有受伤。”
瑜桐站在门边,光从她身后投来,将严肃的脸蒙上一片阴影,她对院中的众人道:“我来守夜吧。你们先回去睡,若冷病了就不好了。”
许巧星回房后,用干毛巾将雨水擦拭,又换了身干净衣裳,缩回被窝。
郝乐宁被吓到了,沉默不语。云霞睡到月薇那边,月薇在经历一场小地震后,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淡模样。
许巧星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刚入睡就时不时莫名惊醒,呆呆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生怕再地动山摇。后半夜安然无事,待她睡意渐浓时,却隐约听见屋外有人敲门。
已是翌日清晨。
她被瑜桐喊了起来:“蓝叶找你们。”
“好。”许巧星揉了揉眼。
朝食是清粥,加了青菜叶子。
雨没停。
“蓝叶呢?”她疑惑地问。
瑜桐指了指桌上:“先吃点。她刚又被喊走了,一会儿再来。”
木门敞开,寒意微微刺骨。
许巧星坐在椅子上吃粥,嚼到了小石子,很咯牙。
城卫向来起得很早。昨晚上山的城卫皆平安无事,许巧星听说她们是寅时回来的,蓝叶几乎没休息多久,就爬起来继续忙碌。
许巧星吃完粥后,见到了她一面,看这人精神气不错,暗自咂舌。
蓝叶对堂屋里的众人行了一礼,不急不徐地说:“城卫与师保的伤患过多,本不该麻烦你们,可实在苦无良策,劳烦各位相助,我欠各位人情。待乱灵症平复后,若需我蓝叶做些什么,但凡不违法,在我力所能及之下,我义不容辞。”
她身着轻甲,英姿飒爽,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锐气。说起客客气气的场面话来,不显得居高临下,可很难让人说出拒绝的话。
大家或坐或立,听到她说算欠人情,有些吃惊,面面相觑。除了瑜桐面不改色。
司机问蓝叶:“好说好说,助人为乐嘛。只是,我们该去做些什么?”
“到了那儿,师保会告诉各位。虽多是杂事,可并非有故意轻视之意,还望体谅。”
司机说:“你叫我去做些困难的,倒是为难我。杂事才好办。”
蓝叶笑了一下,再次拱手。
院外传来一道声音,呼喊蓝叶。蓝叶回头应了,再次客气告辞。
众人用完粥,跟在瑜桐身后,往临时的伤病营走去。
外头比昨日亮堂,能遥望远处的黛山连绵,仿佛连那边的雨都染上一抹青。
路上,瑜桐出言提醒:“不知你们有没有和学宫的人打过交道?有些人行事作风,给人目中无人之感。不过,并非针对谁,一些人对学宫之外的人一贯如此。你们若遇到了,别放在心上。”
云霞在一旁说起好话:“很多人对外都是面冷心热。话虽不好听,可一旦喊人帮忙,自然是奋勇当先的。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主动上山寻人。”
伤病所住的院门上贴了好几张符纸。
瑜桐走在最前面,不敢擅自推门而入,怕破坏了什么,甚至没有伸手敲门,而是站在外面高声道:“是我!”
“来了。”
很快有人来开门,她身后站在一手臂绷带挂在脖子上的城卫。
“别碰到门上的东西了。”不知是师保还是学生,年轻姑娘身上给人一种脱俗的仙气,她忙不迭说,“你们小心点。”
众人鱼贯而入。
她将门关上,又道:“你们在里头,未经允许,不要擅自乱动。若碰坏了,会出乱子的。”
瑜桐笑道:“你别担心,会听你们的。”
“那就好。”年轻姑娘绕过人,走到最前面领路,“请你们帮忙打打下手,不会是什么麻烦事的。”
她又说了一些话,简短介绍,大抵是需要他们去换水,清洁,在一旁递些东西给师保协助,帮忙搬运病人之类的活。
将进屋,她停住脚步,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划过,问:“谁是鹤然?”
鹤然说:“我。”他走到云霞身侧,“这是我娘,我们会些简单法术,或许能帮上点别的。”
她语气显得更热情了:“知道,你马上要入学宫,当然不会大器小用。一会儿你们跟我去别的地方。”
云霞笑了一下:“没什么大器小用,哪儿缺人就派我们去,大家各骋所长罢了。”
年轻姑娘听完点头,又转身,恭敬地说:“师保,帮手来了。”
“进。”
瑜桐没进去,反而让开道路,把月薇拉到一边。她语气很温和:“你若不想看那些场面,我们就在外面忙事。不要紧的。”
月薇一直垂头,没说话。
瑜桐耐心等待。
半晌她听见回答:“无妨。”
许巧星方一进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最靠近门边,是一个断了条腿的人,他躺在床上,像一条岸上的鱼,因剧烈疼痛,不受控制地往上弹了弹。
伤口没做任何遮掩,她能直面血淋淋的断骨红肉,不由得一愣。
床边有人皱眉呵斥:“腿再长出来自然是痛的。你要腿就忍着点。”
伤者气若游丝:“……多谢。”
师保的嘴中念叨不休:“你不知道这要用多少灵力?若不是过了日子就长不好了,我才不这时候治你。别让我白白涉险。”
另一位师保见有人来了,咳嗽一声。
“你们去帮我弄一桶烧沸的水来。”他指了一下布满血渍的床单,以及搭在脏水桶桶壁上的毛巾,“这些,也要洗干净。”往常是可用法术去清理,可乱灵症阴云不散,精打细算之下,法术就得使在关键要害上。
司机答应了,提起水桶,里头的水随之晃了一下。他走了出去。
不大的屋内挤了七八个城卫,身上大多因利器而残缺。压抑的氛围让人有点喘不上气。
床不够,仅有两张。更多的人是躺在草席和被褥上,时不时发出一阵哀嚎。
脏了的被褥床单要换,可城卫睡在上面,属实不便。
许巧星不敢细看城卫裸露在外的伤口,一眼扫去,心惊肉跳,自己身上仿佛也会产生感同身受般疼痛,只一味低头做事。
若用小了力气,推不动人,若用大了力气,更怕伤到人。不消片刻,她小心翼翼,和陈哥一同将床单抽了出来,堆在一旁的地上,已是满头大汗。
幸好城卫都挺好说话,若疼了也不会怪人,有人甚至会出言感谢他们。
有三位师保在给人疗伤。光点在手中时聚时散。尔后,一师保在屋子里缓慢地走了一圈,边说:“你们记得开口讲话,我可不想如晚上那样,熬一宿,时刻盯着你们有无异变。”
众伤患道了声好。
她目光梭巡,停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似已经侧躺熟睡,口中发出痛苦的梦呓。
有城卫见身旁的人睡着了,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推了推他。可是毫无反应。
师保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虚摸了他的额头,感到一股热气。
“算了。”师保按捺下想强行把人喊醒的想法,贴了一道符咒在他床头,并对左右的人叮嘱,“多注意点。”
郝乐宁与佳泽去了隔壁。
换完被褥,又要给抬不了手的伤者喂药。
许巧星在城卫口中,听见了茂生的名,握着汤勺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说话人是亲眼目睹,叹息道:“那考生,面朝下,倒在山涧中。将尸身翻过来一看,却发现他的脸全然变了模样,有尖芽东西从皮肤下往外冒似的,像无数新笋钻出了地。真是可怜,好不容易考上的学宫,日后大好前途啊。”
“你还有闲心可怜别人?可怜可怜自己吧。”
“哎。”
“这考生福薄啊。”
师保听到了有人提及乱灵症,紧锁眉毛,走了过来,语气严厉,不许再说这事了。
一城卫目送师保走远,压低声音:“学宫的小神仙也是怕这病的。”
“谁能不怕?”
“若不是小神仙也怕得很,怕缺胳膊少腿的人得了,他们一起遭殃。我们凡胎俗骨,轮不到他们亲自替人看病啊。”
“我们受的是战伤,就算没这病,大城尉不会不管。别想太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