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芳终究没有派师保前去雪石山。
纵使羽冠城相距最近，其余学宫也该会不约而同地伸出援手，她还写了几封信，阐明羽冠城乱灵症一事，正处于捉襟见肘的苦境，更何况忧惧乱灵症由此携带去雪石山，雪上加霜。
待青鸟飞远，她搁下笔，叹了一口气，对初琪说：“还有半日光阴，你叫他们去准备好。”
初琪说：“大城尉的人在查案，往西边出了城。我同她说了。”
昭芳起身去焚香更衣。
而大旺那边听见蓝叶带人端了帝休林那片山的风声，吓得魂飞魄散，缩在西边的林子里，不敢再进城。
他叫了一平日里多在街上瞎逛的混混，暗中去约定的铺中传个信，问清缘由。可那人刚一上街，就看见城卫手持兵器，严守在客栈门口，更有人里里外外成箱搬运店内物什，快把整个店给拆得七零八落。
他见了这场景，头也不敢回地逃走了。甚至没敢去告知大旺一声，生怕惹上事，只想尽快撇清干系。
大旺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更是恐惧。
按照坛主与他说的原计划，会将考生装在货箱里，偷偷运到城西。大旺只需带着手下，在外头转一圈，假装找到绑架犯与人质，做出一番厮杀过后的场地，再将两个痴傻的考生拿去交差。那所谓绑架犯的新鲜尸身，坛主也会一齐送来。
天大的好事。不费吹灰之力。
可紧要关头，大旺没见到考生，更没见到“绑架犯”的尸体。他演了一出大戏，绑架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对着珪源信誓旦旦地说定能立功，难不成就这么回去吗？
珪源会起疑心的。
蓝叶已找到帝休林，考生已被救出，坛主功亏一篑，不知是否全盘皆输。那将来查到他头上，他就彻底完了。
大旺心急如焚，蹲在一大桶鸡血旁边，闻着腥味，紧紧揪着头发，苦思冥想。
当初珪源叫他挑人去跟查，大旺自然是欣喜若狂，全挑了与坛主有联系的城卫，假意追查时不用再费尽心思去遮掩，事成之后大家伙有福同享，一起升官发财。
如今怕要变成有难同当了。
大旺抬头，他满眼血丝，听见有人喊他：“大旺，你说这鸡血，我们什么时候泼地上啊？”
“泼个屁。”大旺踹了一脚过去。
那人吃瘪，又问别人：“要不去联系大城尉？就说我们没找到人呗。那些人不全在帝休林吗？我们找不到也是理所应当的。”
“城内有乱灵症，还回去干嘛？若不是我们出城了，万一被喊去帝休林，怎么办？”
“那些人出了事，会不会连累到我们？”
“据说没抓到坛主，那不是跟上一回大差不差吗？遭暴露的那批人定罪，再过个一年半载就无事了。”
“上次是坛主授意，大城尉查到的东西全是安排好的。这次不好说了。”
“那我们就更该趁早回衙门，也好照应此事几分，以免出意料之外的乱子。”
“会查到我们吗？”
“坛主没倒，而那位大人也没倒。估摸着不会我们的事。”
听着议论，大旺更是烦躁不安。回城打探消息的人一直没回来，他不敢回去，又不敢不回去。有些话听起来颇有道理，可大旺总觉得不对劲，只好使出个“拖”字法。
所以，当珪源见大旺一群人迟迟不肯归来，料想是大旺与山上断了联络，焦头烂额，正不知如何是好。她本意想用他们钓了钓背后的大鱼，拿到真凭实据，可她耐心等待多时，猎物悄无声息，迟迟没有动静。
学宫将行封灵阵法，她只好先将大旺等人带回来。
这一切，与仅为普通人的许巧星干系不大。
她既无官无职，又不通仙法道术，正在安置伤患的院落里，拎着一个空桶，去井边打水。
她所作所为，谈不上救人，可多少能给这群因战而受伤的城卫帮上忙，而不是爱莫能助，她心里是有点开心的。
许巧星在井边，看见了佳泽。
佳泽将水桶提过井栏，桶壁磕在石头上，晃出一些水，溅到身上。他口中“啧”了一声，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许巧星：“你来了。”
许巧星朝他点点头。
二人没多说几句，提着水桶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回去路上，她手臂有些酸，放水桶下来休息一会儿。与此同时，她远远听见两个声音，是师保在随意闲谈。
隔着嶙峋假山与一林细长竹子。
隐约能见到身影晃动，看不清人脸相貌。
一人说：“给他们疗伤，各种金疮磕碰，还有被火灼伤的。更别提有人从山崖上坠落，摔得骨碎，刺入脏器，加上淤血内伤。我快把今年的分例用完了。”
“我也是。倒是得去问问，若超了额，是算其余人分给我们的？还是大祭酒一概销清？”
“她若不给准话，我可不敢妄为。听闻封灵阵法将启动，倘若五日内没出现新的乱灵症，就算我们不往他们身上耗费大量灵力治伤，这乱灵症也不会轻易找上门。”
“但不能见死不救，心里过意不去。”
“是了。”
“这些日子，大祭酒会补些分例吗？”
“多半会吧。”
许巧星听得糊里糊涂，却能从话里感受到这些师保心存顾虑。
这些话不能随意被人听见。
幸好他们没注意到许巧星，城卫全躺在屋内，这条道偏僻，一般只有学宫的人来往。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就被许巧星给听入耳内了。
她悬着心，敛声屏气。明明自己是正常路过，但仿佛做贼一般，快速提着水桶，悄悄地跑远了。
她提去厨房烧水，目光怔怔，落在逐渐升烟起泡的水面，思索师保们所言为何。
许巧星思来想去，一头雾水。
水烧开后，她快步提回屋内，不敢在路上停留。途径先前的地方时，她装作不经意地张望，可那两位师保已不在原地了。
她一进屋，就迎面看见先前断腿的那人，头上青筋暴起，死死咬住一根木棍，衣裳浸水般湿透。
众人视线汇聚在他身上，有不忍直视之人时不时瞟一眼，也有人惊羡交加，盯着那只断腿看。
对此，师保仅说了短促的一句话：“忍着。”
许巧星有点难以置信自己的亲眼所见，竟然忘了先前直面伤口的害怕。
这条用粗树枝固定住的断腿截面，白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生长，附在骨上的肉与筋，紧随其后，蔓生般一点点绕骨延长。
当真能长回去吗！
病床上的那人口中发出低沉痛吼。
树枝的固定称不上坚不可摧，可他仅存的清醒意识反复告诉自己，绝不能胡乱挣扎。除非后半辈子不想靠自己的双脚踩在大地上。
师保瞥见许巧星，提醒她：“你把水桶搬这里来。”
许巧星这才如梦初醒，点头应了。
忙碌一整日，许巧星出门望去，那倾灌的大雨不知在何时变小了，从雨瀑变成雨丝。躲藏起来的鸟雀开始婉转啼叫，从挂着些许彩云的天空中，疾速掠过，捉虫觅食，填饱空瘪的肚子。
她捶了捶腰。
他们前来帮忙，倒无需负责做饭。有城卫往院落里送饭，所有人轮流抽空去吃完，又要赶回去做事。郝乐宁说许巧星瘦了，叫她多吃点。
许巧星笑了一下：“没有吧，被抓走才过几天呢。”
期间，隔壁房间有师保发出争吵声，很快平息了下去。
而亲眼目睹法术奇妙的城卫们，对师保的态度恭敬到极致，说话堪称小心，对头顶上司大城尉也没这般谨言慎行。那人的断腿在今日长出干净的脚掌后，无人再私下议论学宫相救时会不会掺杂别的心思。
许巧星在庭院中所听闻之事，暂时抛掷脑后。
今日，并未再度出现乱灵症，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去路上，许巧星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好似倏忽浸在水中，嗡的一下，万物变得安静空灵，隔着一层朦胧屏障般。
脚步声亦变得飘忽。
一行人顿在原地。
好一会儿，许巧星的听觉恢复正常。
“封灵阵法开了？”瑜桐若有所思。
城内所有意识清醒的人，都听到了这道声响。有人走出房屋，有人紧张地交头接耳，有人抬眼虔诚地望去。
羽冠城附近徐徐升起光柱，每一道光柱之间亦有光泽往上蔓延，并将光柱一根根连接起来，直到天穹上也严密无缝地填满白茫茫的亮光。仔细观之，并非纯粹的白，而是隐隐泛着五彩缤纷的飞虹。
有人想是天上的神明掀起一张漫无边际的轻纱，将羽冠城盖在其下。
入夜。
城卫所言不假，暴雨过后，羽冠城骤然热了起来。纵使是夜晚，许巧星搬个凳子，坐在门边吹着穿堂风，能感觉到土腥味裹挟着闷热。
明日要减衣服了。
她问云霞：“法术是有名额分例的吗？”
云霞又在与郝乐宁下棋，她手里抓着棋子，愣了一下，答：“一些是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偶然听见的。”
“那是师保该想的，与我们没干系。”
郝乐宁问：“你们在说什么事？”
云霞想了想，将棋子放回棋罐里：“一些耗费灵力多的**术，每年有定额的。考入了学宫，不算什么，许多法术尚且接触不到。隔六月一小考，寒窗十年，顺畅过考的一些人当中，学宫会挑其中最为天资聪颖的几人，给资格，列为学宫师保。由此，才算正式修炼入了门。”
许巧星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云霞继续道：“那些**术，王城给学宫师保定了分例。灵力消耗愈多，名额也就愈少。这亦是法术珍稀的缘由之一。有时，有钱亦无处去买，用掉了名额，那便没了。一些学宫师保还会将自己没用完的，拿去卖给旁人，人情往来，以物换物，或是径直换成钱财，更是一笔丰厚的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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