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里安静得出奇,连我们脚底踩沙石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张洪雨还没醒,脑袋耷拉着,好在他呼吸还稳,也没再发烧,倒像是睡过去了。
我从侧袋里摸出口鼻遮罩,把碳粉滤层掰正了重新压进去。快靠近河床了,空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费洛蒙味道,我鼻子对这玩意儿的反应大得离谱,待久了很容易陷入幻觉。
想想也是,我爷爷江湖人称吴老狗,天赋刻在基因里,我鼻子不灵才是见鬼了。
古河床的边缘散布着很多碎石,水流侵蚀过的结果。小闷油瓶走在我前头两步的位置,步子轻得没有声音。他看上去,是想回到先前我们捡到张洪雨的地方。
“先别过去。”我出声叫住他。
他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小脸上沾了泥灰,神情里带着点不解。
我叹了口气,劝道:“张禁那边不能去,他们要自相残杀。你跟过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闷油瓶没作声,只是在那空荡荡的河床边站了会儿。然后,就像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转身继续朝那边走去。我一下子有点慌了,腾地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他。他动作被我拽得一顿,扭头静静地看我。
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是真的想回去。即使张家对他再无情,把他拉下神坛,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他,他骨子里仍然把那里当作一个家。并不是因为那里多么温暖,而是因为已经无处可去。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太了解他了,了解得近乎残忍。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他的心意。那种极度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涌上心头,把我拉进了过去的噩梦里。我眼睁睁看着他走进万丈深渊,而我,只能停留在原地。
我终于忍不住了,骂道:“你疯了!你真的以为他们还需要你?他们把你推出去当祭品!”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冷,手指缓缓握紧,又放松。
“这是我的事。”他说。
他盯着我,眼神里没有责怪,也没有回避,只有一种很淡、很深的疏离。那一秒我真有种错觉,好像站在我面前的不是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而是那个在长白雪山上,背对着我走进风里的身影。
我感到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整个人仿佛站在冰天雪地里,声音都有点颤抖:“你总有那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可你有没有想过——”
话到一半就卡了壳,我突然想抽自己一巴掌,心说你怎么能这么不留情面,直接戳破他的窘境?吴邪啊吴邪,你他妈跟个八岁的小孩置气,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他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你在怕什么?”
我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也没能立刻答上来。
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在意,又好像只是随口问问。
“你小时候,也会害怕一个人吗?”他说,“你可以和我一起。”
我愣了一下,感觉谁给我当头来了一闷棍,大脑“嗡”的一下空了,只剩下一个混乱的念头:张起灵居然还会说这样的话,完了。
愣了半天,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轻咳了一声,说道:“走吧,先吃点东西。饿着肚子,谁也打不了仗。”
闷油瓶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这是默许了。这附近费洛蒙残留太浓,我都快神经错乱了,更别说修整,得找个更干净安全的地方。
于是我们调转方向,沿着古河床往上游走。地势逐渐趋于平缓,沙土变细了,周围的空气开始潮湿起来,甜腥味也消失不见。张海客曾提过,这个墓的临卡原先有一道十八弦机关,但这趟下来却并没有看到
“有水声。”闷油瓶道。
我一怔,侧耳去听。果然,隐隐有点水流的响动从前头地势低洼处传来,是细小溪涧的声响。
我们顺着声音摸过去,不多时就看见一条窄窄的地下溪流,约莫有两掌宽,嵌在岩壁和土层之间,看水的纹路,是往外流的,不是死水。
我们简单洗了洗,用手掬着水把粘的灰泥,还有卵液的残渍擦去。那玩意儿太危险了,沾一星半点都不放心,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江湖上有种不讲究的做法,踩完点不立刻动手,先在目标身上抹点信物。我估计我就属于被标记了的头号种子,特别鲜嫩多汁的那种。
洗完之后往后一仰,靠在岩壁上歇口气。周围只有流水淅淅沥沥的声音,暂时没有什么异常,听着让心灵渐渐安宁下来。
闷油瓶还蹲在水边,袖子卷到胳膊肘,低头在清洗匕首。他的动作很慢,却特别专注。每次看他擦刀我都有种错觉,觉得他不是在清理兵器,倒像那利刃是长在他骨头里的东西。他们原本就该是一体的,只是被临时拆开了。
我一时竟看得有点出神,却听他道:“你先睡。”
我挑了挑眉,疑惑地看向他。他把匕首收好,站起身,直视我。
“我状态还行。”我说,“你身上还有伤,先歇一会儿。”
他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你太疲劳了。现在守夜,警觉性不够。”
他这么一说也算有点道理,我从见着张禁开始又流血又流汗,熬到现在,一口气快断了,再嘴硬也撑不了多久。我只得道:“那你先盯着,我不睡死。两个时辰后你叫我。”
他点点头,算是初步达成协议。
我找了块比较平的石面躺下,闭上眼前又瞟了他一眼。他已经侧对着我坐下,把那把匕首横在膝上,整个人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醒来的时候,鼻腔里满是一股苦涩的海苔味,隐隐还有点像晒干了的石斛。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闷油瓶正蹲在不远处的小凹坑边,便携炭炉已经点着了。一口小锅正咕嘟咕嘟冒泡,里头尽是些墨蓝色的不明液体。我有些诧异,脑子里自动浮现出闷油瓶身穿巫师袍、拉着脸熬药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
我好奇道:“你在炼什么长生不老药?”
他头也没抬,只淡然道:“醒了?”然后很自然地盛了一大碗递给我。
我接过来,低头一嗅,有种湿漉漉的草木香气。抿了一口,倒也不难喝,像苦瓜和紫菜煮出来的汤,就是颜色难以恭维。
“这是什么?”我问。
“苦苔,附近石缝里刮的。可以减轻水银毒性。”他道。
我凑过去看,他又从身边捡起一块没入锅的苔团递给我看。那玩意儿像是从岩石上剥下来的湿痂,表面有点毛边,泛着幽蓝的冷光。
我恍然,俗话说三步之内必有解药,看来自然还是讲究生态平衡的。也许它含有某种螯合蛋白,或者特殊的吸附结构。
“你怎么知道能吃的?”我问,“你试过?”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想起他在地下清理淤泥的日子,觉得也不难想象。他知道什么能吃,什么吃了不会死,都是拿命试出来的。
我一口气把那碗药灌了下去,只觉得更苦了几分。
吃了点压缩干粮,我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换闷油瓶去睡。他也没推辞,走到我刚才歇着的那块岩面,背靠着石壁抱膝坐下,闭上眼没几分钟,呼吸就稳下来了。
这种地方守夜,其实也没什么事干。四周黑得没个边,光线和空气都像停住了,没了时间的参照物,人容易昏昏沉沉地陷进去。我不敢坐着发呆,怕会睡着。
我随手捡了块细长的水蚀石,是那种表面已经被水磨得很光的,摸着凉凉的,内里天然地有细长的管道。泗水这一带的石头大多是石灰岩,材质比较软,用倒斗的凿子刻起来很顺手。我没什么目的,就凭感觉划了几道槽,调了一下气流角度,又在石身侧面小心戳了个风孔,然后开始打磨,将边缘一下一下修圆了,直到摸着有点温润如玉了,才找了根细绳,把石哨穿起来,挂在指尖晃了晃。等忙完了,已经过去老长一段时间。
我蹲到闷油瓶身边,想悄悄把石哨挂到他手上。谁知手刚碰到他指尖,就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非常清明,一眨不眨的,一点不像刚醒的人。不知道是我动静太大,还是他本来就没睡。
我有些讪讪地收回手,说道:“刚才闲着做的,给你玩儿。”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掌心的东西。那石哨在他掌心轻轻转了一下,被他举起来,像是拿到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指腹摸过来摸过去。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了些询问的意味。
“你不爱说话,没关系,让风替你说。”我说。
闷油瓶拿起来吹了一下,声音还挺清亮的。我的手工水平这么好么?我看着他摆弄那个哨子,心里不由有几分得意。
突然背后传来一丝细响,是衣料摩擦石壁的声音,在宁静中听得分外真切。
我猛地回头,就见张洪雨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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