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说没有想到，并不是指我不认得他，或者没有在幻境中见过他。
实际上，他的身影在几天前的幻境中已经出现过，我目睹了他和张家的其他势力对峙，最终同归于尽的全过程。
他是张家的前任族长，张家王朝崩塌前的最后辉煌。我以为张瑞桐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可现在，当他现在站在这片时间断层之中，直接面向我，那种感觉忽然变得完全不同。
“你终于来了。”张瑞桐开口道，“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悲喜，没有热情，甚至什么真正的情绪。只是把一件已经注定了的事情，说了出来。
“已经过去了两百年。”
我还没有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然后叫了我——
“吴邪。”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整座遗迹都黯淡了下去。那种浑身战栗的情绪，不属于蛇，只属于我自己。在我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一直在窥探张家秘密的时候，他却告知我，命运早有安排。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们真正的对手是谁。”
我看着他，忽然感觉时间像是被从四面八方抽干了，只剩下这一个人的声音，在寂静中缓慢流动。
“我在的时候，张家的内部已经到了难以回头的地步。汪家人早就渗透进来了。他们不动声色地收买了我们的人，用权力、利益，还有那些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收买和替换了我们最核心的位置。我们曾经以为，守护终极是职责，是命运。可在某个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想要……利用它。”
“他们想要长生，想要力量。甚至在死后，还试图延续他们的意志。”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让人无法逼视的情绪，是希望和绝望燃烧殆尽之后的疲倦。
“来自青铜门后的异常物品，你一定见过很多了，比如可以致幻的青铜铃铛，还有一些违背常理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包括长生。我们的存在，原本只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确保世界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失控。”
“在过去的很多年中，张家总是靠终极的力量预知未来。我们会用九州鼎把少量族人送回过去的时间中，去修补、去更改世界线。尽可能地阻止那些东西的扩散，维持‘现实’的稳定。作为代价，张家人会时常忘记许多事；作为报酬，张家能够延续至今。”
我一时间有些愣住，送回过去？九州鼎，那不是出现在神话传说中的事物么？它在历史上消失了这么久的时间，难道真的存在，并且一直被张家人掌握？
他并没有解答我的疑问，只是轻轻叹息，声音几乎被空气吞没。
“但到了现在，我看到的每一个未来的可能性，几乎都是一样的：汪家胜出，世界失控。”
“我们的问题，是太统一。”他顿了顿，脸上出现一丝极轻的悼念之色，“所有张家人接受同一种训练，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们的对手早已掌握了我们全部的路数。再怎么改写，也只是把重复错误。”
我顿时对他生出一种由衷的敬意，敢在临死之前承认整个体系的问题，不是谁都做得到的。太多人活一辈子，都死在自己设下的框架里，还以为那是信仰。
他看着我，道：“我必须找一张白纸。”
“所以，那时候，你出现了。不是我选择了你，这是终极告诉我的答案。当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帮助张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能出现在那个关键的位置。你不是张家人，可你一次次替我们把必死的结局推远了一点点。我知道，那不是偶然。一切结果，必然有其原因，可惜我还没有找到。”
“我犹豫了，但与此同时，我也留下了很多布置。我招募了很多能够读取费洛蒙的人，要求他们带上你的面具，不许和张家其他人接触。这样你来到这里就可以快速得到一个可信的身份。我甚至在墓中做下了很多标记和提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过来，我希望我的布置能够帮助到你，帮助到张家。”
我目瞪口呆，许多细节瞬间倒灌回来。为什么我恰好出现在此时此地，为什么我能那么快接近泗水墓，为什么能轻易混进下斗的队伍，为什么水下密文会用杭州话，原来从我抵达开始，一切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我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地听。
“我本想等到最后一刻，但刺杀提前到来了，我的时间到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像是卸下了什么负担，望着我轻轻地舒了口气。
“这，就是你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原因。”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临死前，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总是选择我们。贪婪是很难克服的，但总有其他的情感能超越它。”
我被他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局促，不由地避开了他的注视。他没有明说什么，可我听懂了。那不单纯是对于人性的感叹，我的脸好像有些发烫。
“孩子，谢谢你，我祝福你们。你们去找族长铃铛吧，它就在……”
他报出了一个地址，详细地解释了如何从蛇矿安全地走到那个位置。我默默地记在心里，手心，应该全是汗了。
我原本以为这些蛇都是未使用的，没有被植入过任何记忆。却没想到，竟然有一条，是专门留给我的信息，也许这也在他的计算之中吧。
张瑞桐的身影在我眼前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静静地悬在虚空的尽头。
我的双目有些失神，等待着剧痛的到来。
疼是真疼，连指尖都在抽筋。可奇怪的是，心理上却并没有先前痛苦，反而非常放松。
晕过去之后，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们始终很年轻，直到有一天羽化成两只飞鸟，飞向没有终点的远方。
醒来的时候，我和闷油瓶头对头地倒在地上。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呼吸声和血液凝结后的金属气味。好在，张瑞桐把路线告诉我之后，终于不需要再读取更多的蛇，我已经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地方。
我头痛欲裂，短时间内摄入大量蛇毒，对身体的负荷过于大。幻境搅乱了我对时间的感知，我无从判断过去了多长的时间，靠着墙休息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勉强撑着爬起来。
闷油瓶的呼吸平稳了些，脸色仍然带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前几缕碎发贴在脸上。我伸手去探他额头，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脸颊轻轻贴上了我的掌心。
没有刚才那种透骨的热浪，状况应该好转了不少。
我稍微安心了一些，试着将他扶起来，打算背他出去。可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的身体透支得厉害，挣扎了几次，都难以撑住他的重量。看来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只能在这里先歇一歇。按照张瑞桐的介绍，竖井这一块反而是安全的。
手刚一松开，他却忽然攥住了我的手腕。我一惊，连忙俯身回握住他的手，去仔细看他。他眉头仍然紧锁着，只是神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没事，我在。”我低声说着，不自觉地靠他更近了一些。
他平时冷冰冰的，到了这个时候，才流露出来一点稚气。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柔软，只盼着他快点康复才好。
我又给他喂了一次药，靠着他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吴邪。”他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的。
我见他醒了，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干嘛，”我揉了揉眼睛，没好气道，“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中了毒，把我给忘了。”
他听到前面，点了点头，马上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对，赶紧摇头。
“让你别拼命，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我数落他。
他迟疑地看着我，轻轻地垂下了眼。
“……算了。”我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声音也温和了许多，“但下次不准了，听见没？你得跟我商量着来。拉钩。”
他怔了怔，但还是慢慢伸出手，笨拙地勾住我的手指。
我笑了一下，道：“行，说好的，不可以反悔了。”
闷油瓶抿了抿嘴角，好像也想笑，但还是把头低了下去。
“我知道路了。”我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对他说，“咱们先出去再说吧。”
他听我这么说，神情却忽然紧张起来，猛地看向地上的蛇尸。
“你读了蛇。”他道。
我沉默了一下，“不然我怎么知道怎么走。”
闷油瓶抿了抿唇，眼神绷得很紧。他的手指落在我脸侧，轻轻地碰了碰。
“这是我的天赋技能嘛，”我故作轻松地道，“不用也可惜了。”
他轻声道：“都拉过勾了。”
言下之意是，我也应该遵守承诺。
“我知道了。”
我点头应了，蹲下去，示意他趴到我背上。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起来，眼神里却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固执。
“我能走。”他道。
我也是无奈，只好站起身，将出去的路线给他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听得很认真，甚至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忽然道：
“你之前，为什么叫我张起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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