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倒是风平浪静，船上却不太平。
毕斯换班时看到刚刚从医疗舱出来的巴伦，便随口问道：“怎么你在这里，医疗舱不都是伊伯特负责吗？”
巴伦笑笑，说：“伊伯特被船长叫走，忙别的去了，叫我来打扫。”
“这样啊。”
“说起来，伊伯特不是船医啊，怎么他负责？”巴伦问。
“不知道，大概是他有洁癖？”毕斯还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巴伦被逗笑，“哈哈哈哈。”
在海上讨生活还讲究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本以为是稀松平常的对话，但第二天，水手们看见巴伦面色苍白，满头大汗脚步虚浮的走进船舱里，单薄的水手服布满血痕。
几个知情的说他被船长罚了，看样子是动了鞭刑。
“他干什么了？上次吃鞭子的可是因为偷东西。”
“谁知道呢？我说怎么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呢。”
“呵，小子，还是长点心眼吧……“
毕斯瞟了巴伦几眼，打的挺严重的，胳膊上的伤口像一把断掉的短弯刀，胸口的肉破皮外翻，血夹在中间。
浓郁的血味，很快就在密闭的船舱飘散开来，让本来就混杂了各种味道的空间，更加难闻了。
毕斯跟路过的胡德蒙对上视线，用眼神问，“什么情况啊？”
不料，胡德蒙只是一脸平静的说：“哦，医疗舱没有打扫干净。”解释完原因，他想了想又开始絮叨“不过这孩子也是可怜，医疗舱平时都是伊伯特亲自打扫，要求很高的……”
“太夸张了吧。”毕斯轻飘飘道。医疗舱也没多干净嘛，至少他以前呆过的船队是这样的。
十年如一日的海上生活总是特别无聊，要是有哪个船员受伤了，严重到需要做手术的程度，海盗们还挺期待的，毕竞那时候他们可以放下手头的活，一窝蜂的挤进医疗舱看手术表演。
都是老样子，手受伤的剁手，腿受伤的砍腿，眼睛有问题的挖眼睛，要么是杀猪般的嚎叫，要么是船医刚掏一出斧头，就吓的眼一翻，晕过去。
即使是无恶不作的海盗，一想到坚硬的斧头要落到自己身身上，用蛮力砍开骨头，还会发出闷闷的异响，也足够吓人的了。
至于术后打扫，不过是冲冲水，免得黏糊糊的血流的到处都是。
回想起来，他以前还真的从来没有登上过黑幽灵号，手术当成看戏这件事，他都要以为是约定俗成的了。
现在闹这么一出，怪新奇的。
知道埃布尔抓船队卫生抓的紧，真就还应了船长们说的“船就是我老婆”。
胡德蒙看毕斯仍然不太明白，也理解他的想法，伸手拍拍毕斯的肩膀，说：“搞不明白的话就自己去问他，他会告诉你的，”胡德蒙满脸的骄傲，好像夸赞是自己，“船长可是位被海洋耽误的学士啊。”
“学士”啊，确实可以想象，莱茵坐在蓝岛木屋的前廊，暖阳晕黄书页和木椅上沉浸在故事里的人；或是一身学士服，穿梭在卡塞满内（世界上最大图书馆）的书架间，散发出充满智慧的冰凉气息。
一个新的，值得好奇的身份。
中午，毕斯腾出空，去敲响了船长独立舱室门。
“请进。”门后传出埃布尔略显疲惫的声音。
毕斯前两天干完秘书的活儿后就没怎么进船长舱，这一推门，还吓了一跳。
原本整整齐齐堆在桌上的书散落一地，封面坏了，书页也皱皱巴巴的蜷缩在一块。
“还好吗？看来真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啊。”
埃布尔坐在桌后，听毕斯这么问，扶额轻笑，“他没把医疗舱里的手术台盖上布，本来没想发火，巴伦那小子太油盐不进。”
毕斯没规矩的坐到桌子的一角，船上除了伊伯特以外，只有他敢这么放肆。
他大概是猜到了所谓的“油盐不进”是什么意思，估计是医疗舱打扫的不干净后，被莱茵叫来的巴伦死活弄不明白医疗舱到底为啥要弄干净，然后顶撞了莱茵。
这很正常，比较任何一个船队，尤其还是海盗组织，船长威严自然是不可侵犯的。
“嗯……其实医疗舱嘛，它可比看得见的甲板容易被忽视的多啊，”毕斯手欠的弹了一下桌上的玫瑰花瓣，“船长大人跟我也说说吧，我肯定听的进去。”他回头对上莱茵的眸子，像个虚心请教的小学生。
“噗哈哈哈，你干嘛啊？”莱茵移开眼，还是那种看着他受不了的目光。
“我说真的啊，第一次当海盗还不太熟呢。”
这家伙又在胡扯了。
“嗯……”莱茵摸着下巴，这倒也能算上是严肃的事，“我没有在别的船队上生活过，也没有接触过加莱以外的船长，我所知道的所有管理方法都是加莱教给我的，现在看来，他真的是一位很特别船长。他总是无比重视船上的卫生，以及粮食仓食物的新鲜程度，这些都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那就是为了保证船员们的健康。”
埃布尔随意的曲起一条长腿，“你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海上，尤其是海盗船上的水手，他们实在是太‘脆弱’了，哪怕是睡着都有被不小心滚落的木桶砸死的可能，而且很容易就会生病。”他垂下眼睑，看不出情绪。
“如果是小灾小祸，大部分的水手可以凭自己熬过去，但是，”他声音低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复又说：“一旦碰上严重点的问题，就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我记得以前在黑幽灵上的水手非常害怕生病，更害怕被送进医疗舱接受治疗和手术，因为那时候不仅痛苦还不一定能治好。”
埃布尔说着说着，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拿起搁在一边的船长帽在手里把玩，他的金发尽数撩至脑后，只额前散乱的落下几根头发。
“等我成为了船长，那时候从三角村或者是玫瑰岛知道了一些有关手术过程中，防止感染的技巧，我开始管理医疗舱——制定了严格的规定，手术期间禁止围观，舱内必须保持整洁，平时一定关闭舱门。”
“做完这些，死亡率确实下降了些，但是还是不够。我又要求水手们频繁的打扫，打劫部分刚出海不久的船，只是为了得到那些稍微干净一点的淡水。”
莱茵脸上挂上一丝自嘲的笑，宽松的衬衫因为一边撑着的肩膀而滑落不少，他不在意的用手扯了一下，接着说：“我对于医疗舱最为在意，要求用可以找到的最细腻的布料覆盖所有治疗中会用到的东西，我要保证我的船员们收遭到感染的折磨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毕斯听的很认真，在莱茵低下头的时候，他没忍住用目光仔细描摹眼前这个人，这个他不带私心都可以评价为伟大的船长。
话音落地的瞬间，毕斯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地方，眼里微微一亮。
这个烂透了的海盗世界，或许真的有人值得他为之憧憬。
毕斯把握着声音开口，“埃布尔先生。”
“嗯？”
“你是位很好的船长，加莱眼光真好。”
莱茵没说话，勾唇笑笑，他满意这样的评价。
……
毕斯走出船长舱，心脏还没回归安稳的跳动，他想，如果说为了莱茵，在找到巴伦苦口婆心一番也未尝不可。
不过……
等他看到，巴伦站在医疗舱门口，被伊伯特当成孙子骂的样子，一点开口的心思都没了。
“你脑子进屎了么，不然怎么连耳朵也堵得死死的，人话听不进去？”
“手术台的布不盖，落了灰，你是打算拿你的臭舌头舔干净？”
“干什么？只会拿刀，不会拿抹布啊，只有肌肉没有脑子，你哪天要是在战场上快死了，也别进这医疗舱，拿张烂布卷吧卷吧，扔海里得了，鱼见了都得嫌这是蠢货的肉，怕吃了也变成蠢货……”
不知道巴伦觉不觉得，反正毕斯是觉得伊伯特的嘴比鞭子有能耐多了。
巴伦被数落的，脸颊能有刚落下的太阳一般红，脊柱像是被打断了一般，抬不起来头。
海上的日落，是海底的日出。
巧的很，毕斯每次从昏暗的船舱里办完事出来，总能和正要换班的太阳碰个正着。
今天不再是寡淡无味的橘红色海面了，极目眺望，能见到星星点点的山峰，20来天的航行已经让人疲惫，看到陆地总是觉得踏实。
黑幽灵号徘徊许久，船旗上那只总是让人瑟瑟发抖的幽灵早就被降下，换了一面人畜无害的小旗子挂上，一改平日里的招摇做派，尽量寻找一个没什么人的小港口，悄悄摸摸的把船停下。
这回，只是想简单的用地图换点粮食与淡水，用不着展示海盗王的威风。
况且占地面积这样小，建筑如此低矮的小国家，要是看到黑幽灵大驾光临，果断施行锁国的政策都有可能的。
黑幽灵号就这样摸黑上了岸，卡着夜深人静的点，悄悄盘旋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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