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柳鸳鸳不知道这些事。父母去世，学馆的事宜交给了孔霁。柳鸳鸳与孔霁曾有几面之缘，柳父在世时，柳鸳鸳曾经随父亲去过学馆，帮父亲收拾些笔墨书本之类。这里的风俗并没有严格规定男女大防，但没有哪个人家会希望女儿在一个都是男子的地方久留。帮父亲收拾完纸笔，柳鸳鸳的父亲便催她回家。柳鸳鸳就是在离开学馆的时候与孔霁见了第一面。
孔霁一直知道先生有一个女儿，端庄文雅。柳鸳鸳开门时孔霁正要进来，面前猝不及防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他穿着儒衫布鞋，风度翩翩，柳鸳鸳感到不自在。她家中无兄弟，玩伴也都是同龄的丫头，没什么与外男相处的经验。柳鸳鸳的脑海一片空白，这时，孔霁后退一步礼让：“小姐先请。”
柳鸳鸳迈出门槛，不由自主地回首，那书生却没离去，他进了院子正准备合门，见她看来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柳鸳鸳心乱如麻，飞快地离开了，等行至家门才想起自己没回礼，失了礼数。她心中的懊恼还没来得及生芽，罗鸢已经来找她了。罗鸢不识字，在外谋生不易，想让柳鸳鸳教她，柳鸳鸳痛快地应了。
这些丝丝缕缕的往事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柳鸳鸳与孔霁成亲的前一晚收到了来自罗鸢的贺礼。尽管罗鸢依旧对她如此随意地嫁给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感到不满，但是毕竟是人生大事，想到年少共话时的情景，罗鸢知道这是柳鸳鸳的决定，便不再阻挠，还表达了祝福。
柳鸳鸳父母已去，家便空了出来。孔霁的房子太小了，住三个人有些拥挤。柳鸳鸳便与孔霁带着老母一起搬了进来，婚后一年，老母撒手人寰，孔霁悲痛难抑。但好在柳鸳鸳不久便有了喜讯，她已经有身孕了。
直到婚后她才知道罗鸢上门找孔霁的事，孔霁遵守着他婚前的承诺，从不苛待她，也不让她干重活，他说学馆是她父亲的心血，倘若将来她心有所属另嫁旁人，学馆和学馆的经营所得他会一并交付。他也从不拦着柳鸳鸳出门，一般的女子为人妻后都大门不出，侍奉夫君公婆，柳鸳鸳却还能与罗鸢交游。柳鸳鸳也慢慢对孔霁有了感觉，开始将身心都交付给她，孔霁也没有让她失望，他真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二人的日子蜜里调油，学馆也维持了下去。
只是罗鸢和柳鸳鸳之间的友情却出现了裂痕。罗鸢心里一直放不下国破家亡的仇恨。她原本的家乡已经被敌国攻占了，那个地方与塔城相隔千里，她的家人在战乱和逃亡路上一个一个地失去生命，只有她流落到塔城，靠着给粥铺干苦力和柳鸳鸳父母的接济勉强度日。听说她的家乡已经被战火烧毁，敌国的士兵在那里安营扎寨，她愤恨难平，恨不得立刻杀回去。
柳鸳鸳劝过她，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个女子。生逢乱世，弱者的选择总是被迫作出的。罗鸢的父母亲人一定也希望罗鸢能够好好地活着。
罗鸢本已经努力忘记过去，只是塔城商队云集，她每日外出都能听到千里之外传来的消息。商人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每到夜晚，不知不觉听了一整天情报的罗鸢闭上眼就是家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当时他们家已经断粮半月有余，她本有个小弟弟，因为饥馑，爹与邻居易子而食，后来又被士兵抓去当诱饵，十死无生。娘是半夜在惊惧中去世的，她当时已经感染风寒，又在半夜听见兵刃交锋的铿锵之声，整夜不敢合眼，神智不清，躺在草席上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什么，状若疯妇。
她的喉咙像破风箱一样不停地呵呵作响，胸前起伏，蓬乱的额发下露出一双瞪圆的死鱼一样的眼，呆呆地盯着房梁上的茅草。罗鸢已经忘了当时那一晚她是什么感受了，只记得后来动静小了，她忍着蚊虫叮咬勉强睡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推了推娘的身子，却发现叫不醒她。
罗鸢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拨开娘的长发，那个可怜的女人被病痛折磨了不知多久，已经离世了。她可能因为喘不上气挣扎着动过，脸被长发挡住，罗鸢将她脸上的发丝拨开，露出了一双瞪圆的眼睛，她的瞳孔已经涣散，好像无声地控诉着什么。罗鸢抹了一把她的眼皮，推开房门，不知道去哪儿了。
没有铁锹，她拿了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找了块松软的土不停地挖，用石头实在是太慢了，她又吃不饱，但是她不想让亲人暴尸荒野，硬生生拿一块破石头挖了个不规则的坑。这项工程用了两天左右，她中间饿得实在难受，找了些树皮充饥。当时正是炎夏，她进门搬动尸体的时候发现尸体已经腐烂生蛆，传出恶臭了。罗鸢像个机器一样把尸体埋了，匆匆离开了。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当过小偷，被打得半死不活，差点被卖到青楼，但好在最后逃出来了。最终她偷着藏在一箱货物里，跟着商队进了塔城。不过她当时没有想到箱子会被封得那么严实，箱子又热又闷，她几乎喘不过气，几度晕厥过去。塔城的士兵检查的时候以为这支商队是藏尸的亡命之徒，差点便被扣下。好在罗鸢醒转过来，没出人命。罗鸢侥幸活了下来，成为了流入塔城的难民。
在战乱以前，她的生活和柳鸳鸳没什么区别，做针线活，帮着母亲分担家务，打打零工，对未来没什么主意。但是战乱让一切都变得不同。
在外摸爬滚打几年，罗鸢回想起发生在故乡的事，心中一直翻腾着不灭的烈火。她从不曾忘记她经历过的一切，如果她有能够报仇的力量，那该多好。
就仇恨的问题，罗鸢和柳鸳鸳又大吵了一架，二人不欢而散，之后便再没来往过。
“后来我难产，是她带着稳婆冒雨赶过来，不过我们之后联络得不多。珍儿宝儿年岁渐长，我忙着抚育他们，还有家中的事务要打理，不常像在闺中时出游，只每月给她写信，只是没有收到回信，想来当时她还在生气。”
他们又刨根问底，柳鸳鸳交代，后来的事没什么好说的，珍儿高热，尸鸠作乱，商队不敢来往，外面的药材流通不过来，孔霁便上山去采，遭遇不测……
“当时我劝他不要去，可是他为了孩子还是决定冒险……”柳鸳鸳泪意朦胧。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厉喝，罗鸢把茶壶“砰”地一下怼到桌上，滚烫的茶水从壶嘴洒出来落在桌子上，冒着白气。谢惋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热度，还在庆幸还好没被烫到，常念慈带着歉意尴尬的笑后脚进来。
柳鸳鸳赶紧解释：“没什么，只是说了些雨青的事……”得知柳鸳鸳没被欺负，罗鸢才淡淡地说了声“抱歉”。
“雨青？”常念慈刚才去厨房“帮忙”，什么都没听到。
“是我丈夫，他姓孔，单名一个‘霁’，‘雨青’是他的字。”提起她的丈夫，柳鸳鸳还是难以忘怀。孔霁失踪多时，她心里已有预测，她上报官府差人搜寻，最终寻来了残缺的尸体。孔霁没有带回药材，但是他横遭不幸，在当地造成了轰动。孔霁是村子唯一的教书先生，很受敬仰，村里人得知他是因为孩子才上山遇险几户凑钱花高价买了救命的药材，这才将高热不退的珍儿救了。
“珍儿和宝儿是他留在世间的骨肉，我不愿改嫁，后来罗鸢不放心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便时不时过来帮忙。”柳鸳鸳道。
叶潜溪探究的目光悄悄移向罗鸢。她毫无觉察，只抱怨：“若不是常公子笨手笨脚地差点把厨房的碗筷打翻，这壶水早烧好了。”常念慈赔礼道歉，叶潜溪却觉得这种事放在常念慈这种人身上很违和。常念慈与人总是有种带着友好的疏离感，出门在外几乎不会擅自行动。听到罗鸢抱怨常念慈帮倒忙，耽误时间，叶潜溪突然明白了什么。
谢惋传音：“我和他说了下尸鸠洞窟的事，方才罗鸢离开他见机行事去拖时间了。”
原来如此，叶潜溪心情复杂。从罗鸢出现开始，谢惋敏锐地回忆起尸鸠洞窟的身影，与罗鸢对应，又不动声色地传音给她和常念慈。三个人都不动声色地和东道主话家常，罗鸢一走常念慈便跟着去了，还见机行事拖延时间给她和谢惋套话的机会。
如果刚才罗鸢在场，很多话柳鸳鸳当着她的面不好讲，而且罗鸢警惕心强，问得多了容易被怀疑。他们三个就这样没有事先沟通，误打误撞分工合作，让任务取得了巨大的进展。叶潜溪也不知道这个队伍是怎么回事，领任务的时候遇到怪事，平时相处各种矛盾都有，但是却又会在某些时候团魂爆发，默契十足。连阿芜刚才都没捣乱，一本正经地好好坐在原位，没让她和谢惋分神。
她正在想谢惋是不是也偷着嘱咐阿芜了，罗鸢已经拿了把伞匆匆要走。门外的雨渐小，但还没停，柳鸳鸳倒没留她，给她拿了件蓑衣，“粥铺又有差事了？”
罗鸢没回答，只接了蓑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与罗鸢还真是知交。”叶潜溪这句话是真心感慨，“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默契。”罗鸢一直表现得对柳鸳鸳家了如指掌，柳鸳鸳与罗鸢的互动也透着多年好友之间的随意。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们两个人居然会成为这样的朋友。”柳鸳鸳点点头，带着点怀念回忆：“我幼时玩伴其实不少，只是长大成人后便很少来往了。只有罗鸢，我们两个性格迥异，但是却意外地合拍。”
“罗鸢姑娘对柳姑娘很好呢，她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一定很受青睐吧？”叶潜溪一脸八卦，另外两个男子在这个时候一致选择沉默。柳鸳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不想嫁人，不过我觉得未来她会遇到如意郎君也说不定。就算不嫁人也没关系，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干娘了，我们也算是家人，互相陪伴。”谈到罗鸢，柳鸳鸳的语气是藏不住的柔和。
“嗯，我也觉得像她这般女子不会被世俗束缚。”叶潜溪一双眼黑亮沉静，语气轻快：“她很明艳，感觉很适合艳色的衣衫……例如桃红色之类的。”她感觉到常念慈和谢惋比之前更专注了，柳鸳鸳笑着应答：“是啊，她穿红色衣服确实更好看。她有件桃红色的长裙，昨儿刚见她穿了一天，许是今日要干粗活，她怕弄脏了就换了。”
叶潜溪面上笑了笑，暗自给谢惋传音，难掩得意：“怎么样？”
谢惋没回她，因为常念慈正在问谢惋：“你确定尸鸠洞窟里的人是罗鸢吗？”
“气息太像了，而且她也有桃红色的衣服。”谢惋回。
三人忙着传音，没人说话，阿芜坐在椅子上，脑袋离桌面越来越近了。眼见她头要磕桌子上了，柳鸳鸳便说：“让她进去睡会吧，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左右也要多待一会。”
“那怎么好意思呢？”叶潜溪本想拒绝。
“没关系，那个床在加上她空间也够，今日你们帮了大忙了，就当是报答吧。”柳鸳鸳很大方。自从丈夫离世，她已经许久没和外人来往了，只有罗鸢隔三岔五地过来帮帮忙。她也不懂如何经营学馆，全靠孔霁生前的好友照拂。要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她都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终了余生了。
其实孔霁很久之前就喜欢柳鸳鸳了，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是孔霁对柳鸳鸳已经有好感了，只不过柳鸳鸳没察觉。柳鸳鸳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家闺秀，她父亲不是古板的人，也没把她当成一板一眼的大家闺秀（毕竟她能和罗鸢这种流浪孤儿玩到一起，家里人不但不拦着而且还接济罗鸢）柳鸳鸳一家遵礼重法但是不是很死板。
柳鸳鸳没什么大主见，选择遵从父命其实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对孔霁有点好感，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而已，结果罗鸢就以为她是犯糊涂了，罗鸢不知道柳鸳鸳对书生有意思。
孔霁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但难得遇到喜欢的姑娘，又不想违背与先生的承诺，便被激起血性发毒誓了。
孔霁和柳鸳鸳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感情线，就以单元番外的形式放吧。这两章写得很顺畅就很爽。
这一篇的女主会死一个，可以猜猜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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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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