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叶晚却无半点睡意。她悄悄起身,没有惊动睡梦中的阿芜。
夜间的气温有些凉,叶晚**的脚尖不小心点到地面,缩了一下,然后在漆黑中找到了自己的鞋。她抓了件外披,搭在自己身上。天阶夜色凉如水,这座城镇的一切都陷入寂静的沉睡,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凄凉的犬吠。她瑟缩着走出客栈,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远处若有若无飘摇一缕暖光,她闭目感受一瞬,非常熟悉,她立刻辨认出叶潜溪的气息。
距离罗鸢的死已经过去五日,由于罗鸢没有亲眷,丧仪极其简单,在场的只有柳鸳鸳和她的两个孩子。很多事她自己办不了,他们便从旁出力,下葬那天,连阿芜都陪着柳鸳鸳走完所有流程。
妖兽的寿命大多绵长,甘愿折损寿数与人同生共死的寥寥无几,初出茅庐的少男少女这几日陷入萎靡,他们向学宫那边传信如实上报这件事,暂时停止了他们的升学任务,这场令人痛心的意外若不能弥补,他们便无法心安理得地迈开脚步。
柳鸳鸳没有怪罪他们,她更多责怪自己。曾经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避免这场悲剧,她却出于怯懦,不敢直面问题,她知道罗鸢有事瞒着她,知道罗鸢与尸鸠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自欺欺人地没有戳破,她甚至没有进山调查真相的勇气,反而是孔霁为了自己搭上了性命。
夜深人静,叶潜溪独自在外面做什么?叶晚刚欲上前,却被人叫住。
“叶小姐?”
叶晚回眸,眼前的人穿着单薄的寝衣,草率地披了件外搭,手中一豆灯火,微光下的脸庞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
常念慈吹灭了手里的灯火,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只能凭借月色分辨两人的位置。彼此都看不清楚,常念慈稍微自在了些,轻声细语地回答:“嗯。”
他们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远处的灵光长明不灭,常念慈与叶晚并肩而立,他想来比叶晚出来得早,主动解释:“你姐姐情绪不佳,我听见了她出门的动静以后想到前几天的事,也彻夜难眠,于是便出来透透气。”
“抱歉,她吵到你了吗?”叶晚赧然。
常念慈扭头看她,月色朦胧暗淡,说是看,其实只能看到五官大致的轮廓,根本看不清细微的表情。叶晚甚至都不知道常念慈在看她,只能听见耳边的絮语:“你客气了,我们是同伴……”他想叫叶潜溪“叶小姐”,忽然想到叶晚也是“叶小姐”,于是只好换了个别扭的称呼,“潜溪小姐为人直率刚正,又有颗同情别人的软心肠,这几日她怕是不好受。”
“是啊,”叶晚的声音染上凉凉夜色的惆怅,“她觉得若没有那般鲁莽地赶来支援,用星神阵帮我和谢惋困住尸鸠,也许罗鸢的结局就会不同。她觉得自己当时应该耐心地沉住气,留下来将事情彻底弄清楚,而不是等你回来便心急火燎地去支援我们。”心中酸胀,叶晚从没见过叶潜溪这样消沉,从她们相识起,叶潜溪便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
“该道歉的是我,”常念慈神色淡淡,轻声道:“若是我再敏锐些,提醒得早些就好了。”
叶晚突然原地蹲下,抱住膝盖,一股热气上腾,如云似雾,最后凝结成颗颗泪珠,她佯装天凉捂住脸颊,实则是偷偷擦拭眼泪,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舒缓:“不要自责,最后一击是我完成的,要这么论,除了谢惋以外,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我又被你们孤立了?!”气氛沉凝,一个突兀的声音插进来,叶晚飞快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谢惋根本看不见。
“这件事也有我一份,”谢惋愤愤不平,他对叶晚的话非常不满:“不要擅自把我排除在外。”
感受到他话里的刺,叶晚却突然笑了起来,原本沉重的心轻松些许,常念慈听见她笑,愣了一下,问谢惋:“你也没睡?”
“饿了,想找夜宵,除了阿芜以外你们都不在,”谢惋瘪瘪嘴,心中郁结:“你们又背着我做什么坏事呢?”
若不是怕惊扰叶潜溪,叶晚这时候都想放声大笑了,她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半夜睡不着,常公子也是。”
“那她呢?”谢惋看向远处飘渺的光亮,叶晚笑意渐收,“她也睡不着。”
外面有些凉,谢惋不久便走了,这里又只剩常念慈和叶晚。困意渐渐上涌,叶晚向常念慈道了句晚安便要回去睡觉,将要离开时却被他叫住。常念慈很少有这样突兀的举动,声线紧绷,“叶小姐……”
“什么事?”她的声音因倦意有些温吞。
常念慈最终向她道了句晚安。他又独自站在门外,良久,将灯火重燃,却没有将它带走,而是放在客栈门前的地面一处不显眼的门槛上,如同一阵入夜的春雨,来去匆匆,悄无声息。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点燃那盏灯时,火光骤然一亮,照见他低垂的眉眼,客栈楼上的一扇窗被开了条缝。凉风习习,叶晚抱着胳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呆呆地往下忘。也许是对常念慈的好奇,也许是对叶潜溪的关心,她回到寝室依然不能入眠,五味杂陈的情绪潮起潮落,直到楼底的人影消失不见,叶晚还在看着楼下兀自出神。
人生在世,如蜉蝣朝生暮死,光阴是最禁不起消磨的东西。孩提时代在父母怀抱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如同镜花水月,她本以为只有终日与妖魔厮杀的修士才会来去匆匆,可孔霁,罗鸢,柳鸳鸳,他们无不在说明,一个人的离去是那么容易。原来安稳度日的普通人的幸福可以这样被轻易地打破……
叶晚摩挲了一下桌前的银剑,后来,她入过滦州,住过道观,与尼姑学道法自然,天地人和,随道姑前往风州,见证了风神道教与逍遥剑派的巅峰对决。自从父母离世,她便随身带着那把母亲的遗物,却从没生出练剑的心思。直到那天,年迈的老道姑突然挥动浮尘,一时间天地变色,飞沙走石,与世隔绝的尼姑庵突然出现了一条下山的路,她问叶晚要不要陪她去看风神宫的论剑大会。她跟在道姑身旁,看到了那场精彩绝伦的对决。
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并没有让当时年幼的小女孩瞠目结舌,她的父母尽管修为平平,却也让她从小见识过修士的神通,令她神往的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场景。
风神宫有每隔五年开展论剑大会的传统,只要是剑修,不论出身门派,都可自请参战。大会采用擂台赛的形式,云峦大陆剑修何止千千万,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在论剑大会上崭露头角,渴望一鸣惊人。那一年,最后一场对决是逍遥剑派的继承人谢怀与风神剑派的关门弟子风霄弦。
二人都是天之骄子,同为世家门派的传人,在场的客人无不热议谁能一举夺魁,舆论更多偏向风霄弦,那个风神观道长的关门弟子虚长谢怀几岁,修为比谢怀高,在剑术方面的造诣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而谢怀年少英才,自小便被当作谢家的门楣,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谢家的脸面,每逢论剑比武从不缺席,次次都能取得亮眼的成绩,但在风霄弦面前还是略显稚嫩。
当天才遇到另一个天才,两人擦出了前所未有的火花。那是一场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对决,双方都给予对手最大的尊重,每使出一个剑术,人群中便会传来一阵喝彩,人们的呼声一浪翻过一浪,谢怀渐渐不敌,落入下风。
风霄弦看准时机,趁虚而入,将手中那把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佩剑使得出神入化,远在看台之上的叶晚都能感受到他剑下强大的力量。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看台对面突然一阵惊呼,一个女童翻过护栏,坠入场地。彼时风霄弦的剑已成离弦之势,幼女坠落的位置就在谢怀身后,谢怀本欲闪身,听到女童惊慌的哭叫,居然咬牙欲拔剑抵挡。风霄弦那最后一击,即便是全盛状态下的谢怀都难以全身而退,更何况他已经油尽灯枯,体力不支,倘若正面硬刚,谢怀就算不死也得重伤。
看台上修为高深的老前辈们当即起身便要出手,却被风神宫的老道拦下。
“道长这是何意?”谢家的主理人面若寒冰,若是谢怀真有什么好歹,他怎么向家族交代!
道长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水,慢悠悠地指了指看台的方向。人们又将目光移向远处的擂台,这一次,所有人都被震惊了。
只见一个颤抖的人影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形容狼狈,却又坚定决绝。谢怀呆愣地望着风霄弦,身后孩子的哭声渐弱,风霄弦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腹部,那里被他自己的利剑捅了个豁口,“我输了。”他云淡风轻地宣告自己的失败。
“你说得不算!”谢怀突然叫住他,神色倨傲。已经有人抱走那个误入场地的调皮孩子,事后她的父母一定会受到来自论剑大会主事的警告。谢怀高昂下巴,伸出自己的右手,“把手给我!”
“抱歉,谢公子,我要回去疗伤。”
周围的人都因这戏剧性的一幕陷入寂静,风霄弦的话无比清晰地传入叶晚的耳朵。谢怀气急,干脆直接上手,战斗中咄咄逼人,不苟言笑的风霄弦居然迷茫无措,两团截然不同的灵气通过他们交握的手对抗,一青一黄,短短几息,属于谢怀的那团黄色的灵力渐渐消散,他坚定地说:“你体内剩余的灵力比我多,你赢了。”
“可是那是因为我修为比你高,灵力比你深厚,”风霄弦皱眉抗议,“论剑大会是注重实战应用的地方。”
“那就下次再打。”谢怀头也不回地走,“这次先算你赢。”不等风霄弦拒绝,便飞快地下场了。
“还可以这样?”叶晚不由得惊呼。
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只有老道姑回过头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失对弱小的怜悯,那一刻,不论是风霄弦还是谢怀,都令她倍感惊奇。她从这一刻真正迈进修真的门槛,那把娘留下的轻剑,被她取名“萤微”,不仅因它萤火般绚丽的流光,还提醒她不要忘了使她将剑作为武器的那一幕。
她要像父母那样,守护一些美丽,脆弱,渺小的东西。此即叶晚真正成为一名剑修之时,同时也是她决定入羌谷学宫精进修为之日。她拜别了道姑,独自踏上旅途。
常念慈的身上有她欣赏的特质,让她想起了父母,谢怀,风霄弦。他永远不会忽略别人的感受,在学宫里他不曾歧视阿芜,这一路常念慈总是默默付出,他一介丹修正面作战的能力有限,在方舟上的时候别人在嬉戏打闹,他却闭门不出,为他们预制伤药,他的贡献不像谢惋那样可以在明面上看到,可是叶晚却清楚,常念慈的存在让他们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明明修为还很低,却从没有半分自卑,而是勤勤恳恳地修炼,每次都扮演照顾别人的角色,每次都拼尽全力保护别人。
那天常念慈一身鲜血淋漓地护送柳鸳鸳前来后还告诉他们珍儿宝儿已经被安置在客栈时,叶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她的父母,总是为了庇护普通人落得一身伤,平时随性恣肆,却又心细如发。
她还记得他们出发前夜,她察觉到常念慈对她若有若无的关注,以一种满不在意的态度随意开着轻浮的玩笑话,其实当时她很害怕,那是她第一次收到同龄异性的在意,她企图用张牙舞爪的方式将这份生涩的情谊吓退,她的话让常念慈手足无措,她知道怎么和陌生人相处,怎么和普通同窗相处,知道怎么和亲人相处……唯独情窦初开的朦胧的喜欢,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最初是漫不经心地打趣,路上了解更深,叶晚却失去了从前毫无压力便能轻易和常念慈开玩笑的勇气。这一路她话很少,越相处下来,她越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于是在队伍里的叶晚便成了话少的背景板,除了阿芜以外,她几乎不过问旁的事,她拼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妄图通过减少交流的办法逃避一个人无声的关怀。
那是喜欢吗?叶晚不确定。她该如何对他?叶晚也不确定。更不确定的是,自己喜欢他吗?她陷入沉思,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只是在意,因为常念慈是自己救下的第一个人,袭击他的罗刹鸟是自己亲身面对的第一只妖兽,所以常念慈才显得如此特别。
可是叶晚心中还有太多太多纷纷扰扰的念头,她久久地站在窗边,看着远方的月亮渐渐被一团云遮住,又一点一点地探出头。
这一晚,彻夜无眠。
晚夜微凉[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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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孤月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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