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纸供状处处都写满了甄惜玉的不易,若说谁最想要吕荣死,她是为首的那个。
沈嶂敛眸,带着薄茧的指腹于杯壁轻点了点,并未表态。
冷得很,一如既往的让人看不出想法。
花蝴蝶不解道:“可是,这甄惜玉身怀六甲,哪能孩子还没出生,就把自己丈夫给害死的,她多半会顾及孩子的。”
“比起甄惜玉,我还是觉着九爷行凶的可能大些,但甄惜玉为何又要撒谎呢?听起来她是故意往九爷身上引,想让我们觉得九爷就是凶手。”
说着又想到什么,脸色一变,盯着沈嶂欲言又止道:“莫非……”
沈嶂掀起眼皮,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审她。”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落进花蝴蝶耳里,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沈嶂眼中,似乎只有人与牲畜的区别,并无男女之分,更无所谓的君子风度,审问起来丝毫不顾及对方是什么,只一味想拿到要的东西。
不折手段。
甄惜玉一个有孕在身的弱妇人,哪里承受得住拷问。
她得盯着他些。
眼看着沈嶂撩袍起身,花蝴蝶忙踩着小碎步跟上。
他比她高出许多,放在一块,她的头堪堪能抵在他的胸膛处,是以,他的腿比她长了好大一截,一步当她三步,迈得又快又急,她追到游廊只得小跑起来。
一大清早,就吃了那么几口茶,胃里什么也没有,跑动起来,仿佛能听见“咕噜咕噜”不停晃动的水声。
待见着站在院中的甄惜玉,沈嶂倒是面不改色,花蝴蝶双手撑着腰喘气,额头布满了细汗。
甄惜玉披着件月白色薄氅,背着身子立于梨树群下,清雅娉婷,不似人间客。
她听着脚步声回首,看清不远处的人时眼神轻颤,素白的手轻贴紧孕肚,而后转回身子,隔着重重叠叠的梨花,朝沈嶂行了一礼。
顺着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青石路而下,沈嶂踏入院落,薛蛮立刻带着缇骑们将院中清了出来,只剩下个婢女小枣搀扶着怀孕的人。
甄惜玉见状不由得慌张,疑惑不解瞥了眼周遭。
沈嶂从不与人客套,开门见山问道:“你对吕荣可有过异心?”
甄惜玉大惊,两条秀眉拧作一起,不解问道:“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还是没有。”
逼问意味十足。
盯着甄惜玉的那双鹰眼微微眯着,凌厉、洞悉所有,好似一切谎言与隐瞒都将无所遁形。
熟悉的气息袭来,花蝴蝶心下一凝,与沈嶂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也算多多少少摸清了他的性子。
他虽话少心硬,却是极有章法的一个人,会给嫌疑犯一个坦白的机会,若嫌疑犯还欲隐瞒,就免不得被他关进诏狱审问。
进了诏狱的人,不死都得脱层皮。
一如她初次见他那般。
甄惜玉嘴唇颤抖,还未开口便被花蝴蝶夺了先,“吕夫人方才说,九爷与吕荣当日有过口角之争,可沈大人早就从府中下人们的口供中得知,九爷与吕荣并未有过争执,你为何要撒谎?”
甄惜玉一愣。
花蝴蝶继续道:“吕夫人此举是想将杀害吕荣的嫌疑往九爷身上引,殊不知正是此举,将你推上了风口浪尖,只有凶手才会急着再寻一个凶手顶罪,正可谓是贼喊捉贼。”
在此处问话,总比去诏狱里严刑拷打好。
就看甄惜玉上不上道了。
花蝴蝶说完抬眼,骤然撞进一双阴沉的眸子中,冷恻恻的,有些晦暗不明,似乎在嫌她多此一举?
她使的小伎俩还是没能躲过沈嶂的眼。
花蝴蝶装作是下意识询问,没有故意帮甄惜玉,面不改色收回视线。
“我没有撒谎!”甄惜玉摇头,神情恍惚说道:“许是…许是我记岔了,九爷常来府中寻老爷吃酒叙话,或是哪天起了口角之争被我记混了。”
她说着垂泪,哀恸道:“老爷是待我不好,可这一家老弱妇孺只有他一个做事的男丁,他死了,府中六十多号人又该去何处吃饭?我怎会害老爷?”
小枣心疼地搀扶着哭诉的人,言辞厉害道:“自从老爷故去,我家夫人日夜哭泣,整个人都哭瘦了,你们怎能如此污蔑于夫人?一点王法与公道都不管吗!”
这世上的王法与公道,向来是有权有势的一套,无权无势的一套,有背景的能寻着,无背景的就只能被压得死死的。
沈嶂睨了眼花蝴蝶,像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花蝴蝶默默咬紧牙关,自己不这般做,就眼睁睁看着甄惜玉被拖去诏狱受刑吗?
将人绑在木架上,用铁钩从两侧肩胛骨刺穿,再用浸泡过辣水的倒刺粗鞭抽打,再不肯松口便上各式刑具。
很疼很疼的。
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折腾几下必死无疑。
若是,当初也有人帮她一把,她或许便不用受那么多疼了。
她是遭冤枉的如何呢?
自行证明清白后又如何呢?
锦衣卫还不是没付出冤枉过她的代价,人家背后是皇帝,她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介蝼蚁罢了。
然千里之堤,可溃于蚁穴,蝼蚁也有蝼蚁的大用处。
花蝴蝶开口道:“沈大人,我想和吕夫人单独聊聊。”
沈嶂不是个耐心的人,有这虚与委蛇的功夫,人都被他杀一圈串成串了。
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
花蝴蝶微微仰着头,望着他堆积着阴郁的眉眼,心跳如擂鼓,静默片刻后,对方转身侧头,移开了眼。
看向沈嶂的背影,只见他抬起左手,向后挥了挥,薛蛮立刻带着一众锦衣卫缇骑跟上,顺带将小枣也架着拖走了。
“夫人!夫人……”
小枣惊慌呼喊着,甄惜玉着急,方动了动身子便被人挽住手臂,扭头看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干瘪得没有半分多余的肉,镶嵌的黑眼又亮又大,正笑眯眯看着她。
花蝴蝶道:“想来姐姐是不喜旁人唤你吕夫人的,那我唤你玉姐姐可好?”
甄惜玉闻言怔了怔,随后不知所措地回了个“好”字。
有股很是好闻的清香于鼻尖萦绕,不知是梨花香,还是甄惜玉身上的味道。
花蝴蝶有些受用,更是觉得吕荣是个没眼光的混蛋玩意儿,温和道:“听说玉姐姐的父亲是举人,好生厉害。”
这中举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可天下才子如过江之鲫,不是谁都能考中的。
一个学子想要成为举人,要先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此三试叫做童试,只有通过童试才能取得科举的资格,而过了的便叫秀才。
秀才是不必服徭役的,还不用交公粮,见到知县可免跪拜。
大多数读书人能摸到的就是秀才了,再想往上走便得参加每三年一次的秋闱,此为乡试。考中者叫做举人,到这便有做官的资格,不过多为候补。
真想做官,要参与乡试次年的春闱会试,考中成贡生才能得见天子。
待上殿分了名,便是真的入了仕途,这得是万千读书人中的佼佼者才能做到,考一辈子都不中的大有人在。
甄惜玉的父亲能考上举人,已是人上人,能补做知县或教谕的,地方乡绅们都得好生供着举人老爷,就怕哪天朝廷缺人,忽然派他做地方官,那就不好惹了。
甄惜玉扯出个勉强的笑,轻叹声回道:“父亲最不该的,便是来这繁华迷人眼的京城,若不是入京参与春闱,他与我又怎会落得此番田地?”
“为何这般说?”花蝴蝶问道。
“在家中,父亲是受众人尊敬的举人老爷,远近闻名,是块谁都想巴结的金子,”甄惜玉有些怅惘,“可等入了京,这京中处处都是金子,父亲这块金子砸进京城这滩水中,连半点涟漪都惊不起。”
“他不甘心,只想得见天子得一个真正的官身,可是中举的哪个不是这般想?父亲终究还是湮没于春闱的泥沼之中,不得生,亦不得死。”
花蝴蝶想起供状所言,说道:“所以他屡试不中后便染上赌瘾,让吕荣有可乘之机,叫玉姐姐白白赔送了一生。”
甄惜玉顿时又红了眼眶,捻起绣帕拭泪,边拭泪边道:“我知晓你想说什么,是觉得我会恨老爷,继而对老爷下毒手吗?”
花蝴蝶默了须臾,并未正面回应,只道:“玉姐姐,我进过诏狱,被沈大人拷问过,那种折磨不是寻常人能受的,这也是我为何要单独同玉姐姐问话的缘由,我不想见你被拷问。”
甄惜玉惊然,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流转。
软刀子缓缓割着人心,花蝴蝶说的是实话,不过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拉近彼此的心,对方才会愿意同她说真话。
如今倒是有一种,沈嶂唱白脸,她唱红脸的感觉。
甄惜玉神色动容,目光落在花蝴蝶瘦弱的脸上,却见她莞尔一笑,说出句特怖人的话。
“差点就死了呢。”
小姑娘的语气中还带着笑,似在说什么不痛不痒的事,轻飘飘的。
“一定很疼吧?”甄惜玉启唇问话,染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
被询问的人脸上的笑僵了僵,这么久以来,她是第一个这样问的。
花蝴蝶拉长了唇边的笑,笑弯了双眼,“反正玉姐姐不要去那鬼地方便对了。”
甄惜玉默默垂下眼,葱白的手指绞着绣帕,死死咬着下唇,像是在与自己做斗争似的。
半晌后,她才抬起眼看花蝴蝶,有些犹豫道:“我……”
“甄惜玉!你竟敢偷我的掌家钥匙!你个不要脸皮的贼偷!”
尖锐刺耳的声音徒然传来,打断了说话之人。
科举大概是这样(主要是明清):
童试在地方:每年一次,参与者叫童生,考中秀才取得功名和升学资格,不是官。
乡试在省城:三年一次(秋闱),参与者是秀才,考中举人获得做官资格,可任基层官员,多为候补。
会试在京城:乡试次年(春闱),参与者是举人,考中叫贡士,是国家级选拔,确保有官做。
殿试在皇宫:会试后,参与者是贡士,不淘汰人啦,由皇帝分名次,都是进士,分为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就三个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若干名。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若干名。殿试是进入高级官僚阶层的起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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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蟾吞人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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