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有话。
花蝴蝶一时没弄明白,暗自琢磨了会儿,待水滑面端上桌,霎时将思虑抛之脑后,眼中独留一碗面的方寸之地。
筷箸拨弄了两下盖着面的浇头,又搅动着浇头与白生生的面拌匀,氤氲的热息裹着馋人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咽唾沫。
拌面中,连叔端着另一碗水滑面过来,控制不住地双手颤抖,幸而碗中的汤水未像平时那样装得满,这才没有溢洒出。
他颤颤巍巍将敞口碗放于桌上,声如蚊音朝沈嶂恭敬地道了句“大人您的面”,言毕便低垂着头,眼神不敢乱放,揣着双手又不敢走。
嗦汤的水渍声响起,连叔瞅着喝汤的花家丫头,因着太烫,她又急不可耐撅着嘴去吹碗边的热汤,然后很小心翼翼地嗦上一点。
这一眼可把连叔看坏了,着急道:“你这丫头也不怕烫着!等着,叔给你拿个勺去!”
花蝴蝶闻言抬起头,咧嘴,露出银白的牙“嘿嘿”一笑。
连叔拿来两个勺,一个被花蝴蝶顺手接了过去,另一个他想放进沈嶂碗里,却踟蹰着不敢上前。
花蝴蝶看出他的局促,开口道:“都给我罢,您去忙。”
连叔霎时如临大赦,将勺递给花蝴蝶便逃了,心想花家丫头怎么会跟锦衣卫扯上关系,看起来还半分没有怕的意思。
奇了。
四下无人,沈嶂问道:“甄惜玉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不认在口供里撒了谎,”花蝴蝶将汤勺压入沈嶂碗中,继续回道,“还说如今没有证据指明她有嫌疑,若沈大人想对她严刑逼供,她便去敲登闻鼓告御状,让圣上评理。”
沈嶂鼻中冷哼,似听了个笑话。
花蝴蝶不解:“大人哼什么?”
“这登闻鼓每日由两名官员看守,一个出自都察院,”沈嶂说着略顿,复又接道:“另一个出自锦衣卫。”
原来是有他的人啊。
有他的人在,又怎会给甄惜玉敲响登闻鼓的机会。
历朝历代以来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有许多空子能钻,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想讨公道,比登天还难。
思及此,花蝴蝶不禁郁闷,越看沈嶂越不顺眼。
狗官!
一丘之貉。
“柳柔呢,你怎么看?”沈嶂又问道。
“坐着看、站着看,实在不行躺着看。”
“……”
沈嶂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花蝴蝶不语,兀自吃自己的水滑面,滑腻劲道的口感甚是弹牙,糟茄绵密,酱瓜清脆香甜,可越吃越觉得心底有根毛在慢慢轻挠。
挠得人心慌难耐。
良久的寂静中,只有进食的声响。
心慌与不安愈发强盛。
她偷瞄了眼沉默着一动不动的人,不是很妙,抿了抿唇酝酿,遂打破死寂道:“这面可好吃了,沈大人快试试。”
沈嶂仍一动不动,幽深的狭眸静静凝视着。
花蝴蝶自知触了老虎尾巴,近则不恭,暗骂自己怎能松懈对他说实话,就该一如既往的用好听的假话哄着才对。
盘算给自己找个什么好法子解造下的口业,思来想去还是只有规规矩矩回话才是,便欲松口,“沈……”
“闹脾气?”
浑厚的嗓音又轻又低,似紧贴在耳边缱绻的吟语,还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被打断的人猝不及防“啊?”了声,缓过神来立刻回道:“岂敢岂敢,我适才讲了个笑话来着。”
花蝴蝶眨巴了几下眼睛,仿佛是真想为自己的笑话寻个点评,“如何?沈大人觉得不好笑吗?”
“不好笑。”
花蝴蝶讪讪道:“那我下次便不同沈大人讲笑话了。”
沈嶂神色如水,不置可否。
花蝴蝶寻回落下的话头,开口问道:“沈大人为何忽然提到柳柔?”
沈嶂淡然道:“方才两次争吵皆由她而起。”
依着此话,花蝴蝶默默回想,在正堂中是柳柔先对甄惜玉言语不敬,才引得小枣同她争执,在梨花院中也是柳柔打断了她与甄惜玉的问话。
沈嶂启唇问道:“你觉着甄惜玉与柳柔关系如何?”
“自是有仇。”
沈嶂缄默。
看来是答得不合心意。
再度揣摩他的话,少顷,有个荒谬的念头滋生,花蝴蝶眸底泛起惊讶的涟漪,蓦地瞪大双眼看向沈嶂。
他似看出她在想什么,开口道:“此案疑窦重重,吕府的人都得审。”
花蝴蝶了然,锦衣卫早就顺着天仙子查过,凶手处理得很干净,什么都没查到,眼下没有物证,只能反复从人的口供中去撬出端倪。
查案真是折腾人,怕人证不说实话,又怕人证说了实话却与案情无关,只要线索一断,还得绞尽脑汁抽丝剥茧。
不如吃面,花蝴蝶埋头继续吃,光顾着说话,面都有些融了。
沈嶂开口道:“孙羡之从吕荣的尸体中验出,他有常年服食五石散。”
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服用后会全身发热,继而伴有幻觉、思绪恍惚、狂躁不安等状,长期服用会皮肉溃烂,陷入癫狂后丧命。
药王孙思邈曾疾呼“宁食野葛,不服五石”,这野葛便是断肠草,有剧毒,可见五石散有多害人,故而被朝廷明令严禁。
花蝴蝶从碗中抬起头来,错愕道:“吕荣竟敢服食五石散,那就算不死于天仙子,他也活不了多少年岁,看来凶手有不得不赶紧灭口的缘由。”
“到底是九爷因生意上的事下手?还是甄惜玉因私怨下手?这两人有没有私相授受尚且不得知。”
“若有私下接触,甄惜玉定知九爷踪迹,还有柳柔,细想起来,她每次闹事的时机都拿捏得太准了些。”
感觉眼前仿佛起了场大雾,自己站在浓雾中,看不清周遭,也辨不清方向。
听着身旁人的推案,沈嶂言简意赅道:“百密终有一疏,回吕府后分开审问,本官审柳柔,你继续审甄惜玉。”
他摸出块银锭,啪嗒一下放于柏木桌上,起身作势要走,花蝴蝶立即撂下筷箸,瞥了眼银锭,扬声同阿连嫂和连叔道了个别,忙不迭跟上已经走远的人。
小跑着才堪堪能与快步的沈嶂同行,才吃过朝食,跑起来胃中实在是不适得很。
忍忍罢,待寻到九爷结案,沈嶂总不能还压着琥珀蝶不放,也该还给她了。
届时便能与这个活阎罗分道扬镳,此生不复相见。
日头渐升,二人回到吕府已是巳时,甄惜玉同柳柔的掌家权还未闹清楚,不过看上去都很是疲倦,过了精气。
沈嶂审问柳柔,花蝴蝶便问起了甄惜玉。
甄惜玉用食指与中指撑着脑袋,轻揉着太阳穴,瞧着头疼极了,“姑娘,我要说的方才在院中同你都说了,问我也说不出再多的来。”
“吕荣常年服食五石散的事,你可知晓?”
甄惜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滞,脸色变了变,随即抬眼看站着的人,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毕竟是朝廷明令严禁的禁物。
“那你可知这药是从何处来的?”
“不知。”甄惜玉叹息,“老爷平日不怎么同我说话,我对他知之甚少,我们这夫妻做的倒是荒唐。”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到她微微隆起的孕肚上,又回道:“说来也不怕姑娘笑话,若不是老爷某次吃醉了酒,误打误撞到我这来,我也怀不上孩子。”
花蝴蝶继续问道:“吕荣半年前想要休妻,他既如此待你,你为何不愿离开?”
“我如今孑然一身,若被休弃做了下堂妇,连活都活不成。”甄惜玉眼中泛起泪花,“在府中遭受丈夫的白眼总比在外舍命好。”
“那九爷呢?你对他可有了解?”
甄惜玉摇头,实话实说道:“生意上的事老爷从不告知家中,九爷来府中都是老爷在的时候,这些年我与九爷只打过几次照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花蝴蝶又问道:“吕荣身亡当夜,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夜老爷与九爷吃酒叙话,我过路瞧过几眼,之后便一直伴婆母左右,再不曾见过老爷。”
“等夜深回房就寝时,柳氏气冲冲来找我,她觉得我又借着老爷酒醉,将他带到自己的屋子里,见我屋中没人才肯罢休。”
“老爷平日有泡汤的习惯,我便让她带着下人们去后山汤池寻老爷,未曾想老爷竟溺水身亡。”
花蝴蝶垂眼审视坐着的人,反复问道:“吕荣当时与九爷并未有冲突,你为何撒谎!”
甄惜玉顿时有些恼了,“都说过是记岔了,看来姑娘还是不信!”
“是真记岔还是假记岔,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还是那句话,不想在诏狱中见到玉姐姐,也不想见玉姐姐受刑吃苦。”
花蝴蝶的声音软了些。
甄惜玉无力地扶着茶案,手指紧抠着案沿,神情疲恹,“我说的都是实情,那夜我一直在婆母身旁抄经,府中下人与婆母皆能为我作证。”
无作案时机。
花蝴蝶又审过甄惜玉的贴身婢女小枣,她那日一直陪着甄惜玉,遂来至吕老夫人的屋中。
屏退左右后同吕老夫人问话。
吕老夫人神情颓然沧桑,早没了敢领着家丁同锦衣卫相抗的神气,缓缓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回道:“老身平日都在屋中念经,玉儿的字写得很好,老身便常让她在一旁替我抄经,也是想让她沾沾福气,以后好生个大胖孙子。”
“老身记性不好,若记得没错的话,那夜应当与寻常一样,老身念经,玉儿抄经,直至夜深她才离去。”
花蝴蝶环顾四周,离得不远的香案上摆着供奉的佛龛,冲天耳铜炉中的香还燃着,烟雾缭绕,檀香味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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