龛内,释迦牟尼佛像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右臂屈肘上举,掌心向外五指舒展结成施无畏印,抚慰众生惊恐;左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展开结成与愿印,应允众生祈愿。
金身经香火常年的熏陶,已有些斑驳脱落。
花蝴蝶踱步来至佛龛前,对上佛陀低垂着的慈悲眼眸,开口问道:“老夫人待甄惜玉这般好,为何不先将那柳氏打发了?”
吕老夫人拨动念珠的拇指顿了顿,而后轻叹了口气,无奈回道:“想打发也得能打发才是,一个烟花之地的歌妓,吾儿却视她如珠如宝,连老身这个亲娘的话都听不进去半句。”
“柳氏性子又泼辣,整日霸占着吾儿不说,还不敬主母,过门后也不曾来看过老身几回,这种人,活该打杀了才是!”
她说着有些情绪激奋,以手掩嘴咳嗽了好几声。
龛前的长明灯摇晃,将佛陀含笑未笑的唇角映照得恍惚迷离,静静听着这番打杀的言论。
“这柳氏就是欺玉儿性子软,玉儿若不是怀了吾儿的骨血,怕是半年前便早做了下堂妇,可怜她无亲无友孑然一身,若离府,连个去处都没有。”
言辞中满是对甄惜玉的喜爱,以及对柳柔的厌弃,寻常人家的婆媳多多少少都有些龃龉,吕府却是婆母心疼儿媳,也算独一份儿了。
花蝴蝶问道:“老夫人对千金坊的九爷可有了解?”
“吾儿不同老身说外头的事,”吕老夫人说完又想了想,接着回道,“吾儿年轻时好赌,旁人还戏称他是赌神,因此被聂九郎看上,他们两个便约着做生意,约莫是八年前,他们接手了京中的一个赌坊,改名为千金坊。”
“但自打吾儿跟那聂九郎开了千金坊,便整日混迹其中,鲜少归家,其余的老身便不知情了。”
花蝴蝶闻言思忖,几日前随沈嶂去千金坊时听他提起过,这九爷在京中无亲朋好友,八年前忽然出现于京中,化名聂九行商,经锦衣卫查验,他的身份都是假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入京,又忽然借金蟾吞人诈死脱身,所图定不小。
沈嶂跟她虽没有多说,但管中窥豹,此事绝不简单。
“姑娘,吾儿被下毒,是不是就是聂九郎干的?”
吕老夫人询问的声音沙哑,满是皱纹的脸颤抖着,神情哀伤悲戚。
花蝴蝶宽慰道:“此事尚未有结论,逝者已逝,老夫人多加保重自身才是。”
“哎……怎么会出这事呐……”
有阵风骤然从窗牖扑进屋,龛前的长明灯芯摆了摆,也引得线香逸出几缕纤细的青烟,袅袅飘升。
“喵呜~”
一只狸奴从半敞着的支摘窗跳了进来,灰褐色皮毛中点缀着黑条纹。
它高高翘着长尾,大咧咧在屋中巡视着,走动时,肌肉的线条便在毛皮下流畅地滑动着。
花蝴蝶见到不禁眯了眯眼,府中群兽她都问过,这只狸猫却没有见过。
应是那夜召寻时不在府中,狸猫与旁的小兽不同,不仅将自己当作主人,还常常外出打猎,时不时回来看看人还活着没有。
“小乖回来了。”
听着吕老夫人的声音,狸猫扭头转了个弯,踩着猫步缓缓来到榻前,并腿仰身,随即利落地蹦上榻,伸着猫掌去掏念珠玩。
“这猫养得甚好。”花蝴蝶说道,养爱宠的,没有人会不爱听旁人说养得好。
吕老夫人抚掌摸狸猫,难得展了颜,“小乖是玉儿捡回来养的,平日她便常带小乖来陪老身,慢慢的,小乖便会自己来寻老身了。”
“原来如此。”
花蝴蝶审视的目光落在狸猫身上,眸底浮起朦胧的淡淡笑意。
狸猫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从吕老夫人的掌中抬起头,看向她,黄绿色的瞳孔在光中缩成一道狭长的竖缝。
……
正堂中,薛蛮以绣春刀抵在柳柔的脖颈间,示意她老实回吕荣身亡当夜的情形。
柳柔蓬头垢面跪在堂中,眸底的恨意难消,因颈间的利刃又不敢妄动分毫,规矩回话道:“那夜席间,老爷让妾身唱了几首曲子,之后老爷要同九爷聊生意上的事,妾身便早早离席回了房。”
“待夜深,老爷久久未回妾身房中,又听下人说九爷早就离府而去,并未留宿,妾身便觉着不对劲。”她神情恍惚,转眼表情狰狞,望向堂上坐着的人,恶狠狠道,“甄惜玉半年前便趁老爷酒醉怀上孩子,许是又将老爷哄进她房中!”
这话说得很是难听。
“妾身便寻到甄惜玉想找老爷,问了才知老爷未在她房中歇息,而是去了后山汤池,待妾身寻到老爷,他早已没了生气。”
柳柔想起被小枣殴打,忍不住又抽噎起来,委屈道:“老爷走了,这府中便再容不下妾身,阿猫阿狗都能欺到妾身头上来,妾身连老爷给的掌家钥匙都守不住。”
沈嶂敛眸睨视,漠然道:“本官问什么便答什么,多余之言本官不想听。”
柳柔怔住。
沈嶂问道:“案发当夜你既在场,可有见吕荣与聂九起冲突?”
柳柔略思索后摇了摇头,“未曾看见。”
沈嶂沉声,“那甄惜玉说他们二人有口角之争时,你为何不戳穿她的谎话?”
柳柔老实回道:“妾身那夜唱过几首曲子便离席了,真不知之后发生的事,更不知老爷与九爷是否有过口角之争,沈大人明鉴!”
沈嶂审视,“柳柔,你可恨甄惜玉?”
“自……”
“想好再回话。”
低沉威压的嗓音掷地有声,沈嶂轻掀眼皮,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阴冷凌厉。
脖颈间的寒刀又贴近了些,仿佛只要有所欺瞒,下一瞬便会人头落地,柳柔霎时呼吸一窒,低垂着头哆哆嗦嗦回道:“妾……妾身与甄惜玉不和,府中人皆知,她…她夺掌家权想置妾于死地,妾身怎能不恨?”
心惊胆战中,有悉索脚步声传来,眼前徒然多了双黑缎面长靴,冷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你既恨她,指使甄惜玉撒谎是想洗脱嫌疑,她才是杀人真凶,便能解心头大患。”
柳柔闻言惶恐,忙道:“妾身不敢捏造事实构陷他人,更不敢阻挠大人办案!”
“阻挠之事,你做得不少。”
听着自家老大的话,薛蛮这才有所警觉,对啊,以往锦衣卫办案哪个不是如蒙噩耗,一个个紧缩着脖子能逃则逃,生怕多看一眼被顺带砍了头颅。
而柳柔却几次三番挑事,若她真的怕死,怕丢脑袋,也该像个鹌鹑躲得远远的,而不是跳出来引战阻挠。
意欲何为?
柳柔惊然,辩驳道:“妾身并无阻挠之心,那甄惜玉偷妾身的掌家钥匙,妾身若再不为自己讨个公道,过不了多久便只能落得个殒命的下场。”
“沈大人是男子,自是不知身为女子的苦,做妾的哪个不是如履薄冰?连主母身旁的婢女都比不上,幸在老爷疼惜妾身,妾身的日子才好过些。”
她说着垂泪,凄然不已,“如今老爷走了,沈大人可知妾身会如何?”
沈嶂默然。
“是被发卖去窑子里,一个又一个窑子地转卖,最后落进见不得光的黑窑!”
黑窑是最低等的窑子,里头接待的都是些贩夫走卒,这群男人不仅穷还不懂怜香惜玉,既花了血汗钱,定是要在女人身上赚够本的。
柳柔咬牙切齿,“那种污秽之地,女人进去只会被折磨死!横竖都是一死,若锦衣卫的各位大人给妾身一个痛快,妾身倒也算留得个清白的身子,待下了阴曹地府,老爷定不会怪罪妾身。”
情真意切,世事如此。
薛蛮握着绣春刀的手紧了紧,发卖妾室很常见,他幼年时便亲眼瞧见二婶将二叔的几房美妾都卖了。
模糊的记忆中,那被发卖的几人中有个待他甚好的婶娘,每见到他便给他芽糖吃,她人很温柔,待人也和善,却还是被发卖了。
一个活人被卖来卖去,形同猪狗。
不知最终是不是也辗转进了黑窑。
这番话听完,他觉得阻挠一事实属情有可原。
薛蛮看向沈嶂,喊了声老大。
沈嶂瞥了他一眼,又冷冷睨过跪着的人,遂踏步离堂,薛蛮满头雾水中听得一声令,“愣着作甚,还不跟上。”
“是!”
薛蛮忙收刀入鞘,亦步亦趋追上,不解问道:“不审了吗?”
沈嶂道:“她意已决,审不出什么。”
薛蛮挠了挠头,咧嘴笑道:“我方才还觉得老大会将人缉拿回诏狱审呢!”
沈嶂冷声道:“不知是谁动了恻隐之心。”
“……”
“本官看你是案子办少了,板子也吃少了。”
“冤枉啊老大!”薛蛮惊呼,想起花蝴蝶立即转话头道,“不知花家那小豆芽菜审得如何了?”
“别名都取上了,你同她很熟?”
薛蛮“嗐”了声,语气揶揄回道:“她瘦得就像根小豆芽菜似的,老大,我这形容是不是很贴切?”
无人应声。
薛蛮习惯了自家老大不说话,自顾自絮絮叨叨,跟着沈嶂穿过游廊,想往后院去寻人,却瞧见那被寻的人早就候在院中。
层层叠叠的白梨花遮着她的身形,光影斑驳,她的怀中似抱着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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