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夜色中,离得有些过分近了。
近到,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湿热呼吸。
好晦气。
花蝴蝶不禁向后退了退,睨了眼被丢在脚边的伞,对共用一柄伞的人问道:“大人方才说什么?”
沈嶂重复道:“这后山定然也有不少虫鸟,你且问问那日的情形。”
“沈大人当真心急,这瓢泼大雨的,叫那些虫鸟怎不又躲又怕?”
问问问,就知道让她问。
烦人精。
沈嶂察觉到她的不耐,剑眉微蹙了蹙,说道:“事关重大,本官须尽早解决。”
肃然低沉的声音于耳畔回绕,花蝴蝶又想起那日拿着假铜钱买寿木的祖孙,沈嶂定是在千金坊查到了什么,九爷与假铜钱脱不了干系。
事关国本民生,朝廷和皇帝说不准正着急呢,所以沈嶂才如此上赶着查案。
“知道了。”
花蝴蝶淡淡回了句,手腕翻转,将别在侧腰的物件抽出,约莫一尺八寸的光滑竹管,通体黄澄澄像熬了糖色,竹身只开了五孔,前四后一。
是一支尺八。
待她将尺八贴近唇边,沈嶂才发觉此物。
旋即,流畅的乐声缓缓响起,与上次听她用叶片吹的不同,这次婉转悦耳,乐声苍凉辽阔,带着隐隐的肃杀之气,音色有些深沉浑厚却又极为空灵恬静,如靡靡梵音。
沈嶂不禁怔了怔。
飘飘仙乐混着雨珠连续拍打着伞面的脆响,尽数钻入他的耳中,敛眸垂视间,她模糊的脸微微晃动着,渡上层薄薄的夜色。
不多时,动听的乐声停了。
一条小蛇顺着花蝴蝶的腿往上攀,留下一路的水渍。
最终,它慢悠悠缠住她握着尺八的手臂,蓦地震开吐着猩红信子的毒口,直朝着沈嶂的面门而来。
油纸伞猛然旋转,水花顺着伞檐水飞,沈嶂警觉侧身,堪堪避过,架着绣春刀的手收紧,抽刀之际听得一句,“别动,它就是吓吓大人而已。”
而已,她说得倒是轻巧。
若没看错,这是条五步毒蛇,能让被咬者迅速丧命。
沈嶂眸色一沉。
“实在是没法,见过吕爷的就它肯冒雨前来帮忙。”花蝴蝶忽然觉得冷飕飕的,后脊一阵发凉,身旁人静得可怕,不会察觉出是她故意指使的吧?
“问。”
冷冰冰的一个字,无丝毫情绪。
花蝴蝶很是识时务,搓唇同五步蛇叙起话,它微微扬起三角头颅,听得颇为认真,猩红的信子在翘鼻头下来回伸缩。
待一人一蛇聊完,五步蛇又顺着花蝴蝶的身子往下滑,游过腿落地,没了伞遮雨,雨珠砸在身上疼极了,忙钻进不远处的草里。
花蝴蝶思忖着小蛇的话,用自己的话解释道:“它那日看见吕爷来此泡汤,依它的描述,我觉得吕爷在水中挣扎了许久,待天仙子的毒性散发,这才昏迷着躺入水中溺亡。”
“其余的呢?”
“什么其余的?”花蝴蝶皱眉,“哦,小蛇只知道这些,反正不是有人来汤池给吕爷下的毒,他这毒定是来泡汤前便已服食了。”
沈嶂道:“回府再查。”
“还要查?”花蝴蝶顿时头疼,见他转身迈腿,怕被雨淋到,只得紧紧跟着他,边走边抱怨道,“沈大人是铁打的,我又不是!”
“待案结,自有你的好处。”
“不是好处不好处,若一直这般马不停歇的,我怕是会猝死!”
“不会。”
“肯定会,大人又不是我,怎能替我说不会?”
“别吵,省些力气。”
“不是我想吵,也不是我不想查,那凶手要下毒定然是藏着的,哪能大咧咧让旁的看着,沈大人……”
一来一回的话逐渐淹没在雨声中,风声鹤唳,远处的树后有抹人影一闪而过。
暴雨不歇,愈演愈烈。
沈嶂这个人,花蝴蝶同他是处不好的,她从未见过像他这般独断蛮横的人,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旁人动摇不了他分毫。
在他的强求下,她将吕府上下的群兽都问过一遍,如她预料的一样,没谁瞧见有人下毒,凶手做得很是隐秘。
一番折腾,什么也没查出,花蝴蝶累得两眼发花,某人终于松口说明日再查,她以为自己能回家了,沈嶂却阻止道:“还有一事。”
“不是吧,还有!”
花蝴蝶觉得自己的小命又要折这阎王手里。
待坐进如意楼的“天”字号厢房,面前的案桌摆满数不胜数的美食,馋香于鼻端萦绕,满身的疲惫与埋怨霎时烟消云散。
原来是这事,早说啊!
目光顺着案上的一一扫过,红烧鸭、水晶饺、山楂奶露、八宝蒸鸡、酥油鲍螺、银汁湖鱼片、糊辣醋腰子、十鲜菌菇汤……
皆是如意楼的名菜,这如意楼在京中赫赫有名,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的,花蝴蝶曾攒银子来过一回,就只吃上一个素菜。
分明能直接抢钱的,还给她上了个菜。
花蝴蝶迫不及待啜了口荔枝鲜,浓郁的荔枝味于唇齿之间留香,清爽香甜,回韵绵长。
“不愧是如意楼的东西,”她忍不住感叹,又抬眼去看捏着湿热棉帕擦手的人,说道:“这如意楼有个规矩,每日供应的菜品皆有数目,卖完便只能等明日开楼,平日不过午时便只剩些不限数目的点心与素菜。”
现下戌时,吃食还应有尽有,看来如意楼是对内做生意,入夜这般清静,美酒佳肴,正是京中达官显贵们来的好地方。
“是么,本官没听说过。”
白净的棉帕包裹着修长的手指,来回擦拭,氤氲热气腾腾。
花蝴蝶随口附和道:“沈大人日理万机的,自是不知晓这等小事。”
说起来,沈家乃簪缨世家,沈嶂是家里的老幺,他父亲是当朝定则侯,长兄是户部堂官,次兄是翰林学士。
然沈嶂不知怎地进了锦衣卫,一家子文臣里,出了他这样个手段毒辣的武官。
好好的勋贵子弟,不寻个闲职享受,非整日在刀口上舔血,甘愿做皇帝的鹰犬。
花蝴蝶闷头吃饭,听得一股倒水声,从碗中抬起头来,瞧见对面人正用热茶烫着碗筷。
沈嶂眼眸微垂,左手拎着茶壶,右手碾着玉箸慢慢转,慢条斯理的动作很是赏心悦目,她这才发现他用的碗筷与自己的不同,这是在如意楼有专用的器具。
饶是如此,他还是嫌弃。
查起案来不嫌脏,还没有半点耐心,他这副模样,她还是头回见。
“吕荣的死,你怎么看?”
话语打断了花蝴蝶的暗中审视,她反问道:“莫不是九爷杀的?”
沈嶂瞥了眼,将茶壶放下说道:“为何这般说?”
花蝴蝶回道:“按理说,这两个人携手扶起偌大的千金坊,关系甚好才对,不过关系再好,一同做事也难免有隔阂,许是在何处有了难以缓解的矛盾,九爷才出手灭口,他正是杀了吕爷,才借金蟾吞人诈死脱身。”
一同做事有隔阂,她与沈嶂不正是如此么,因利而聚,时不时想让对方死。
“说得通,还是得先弄清吕荣的死因。”沈嶂道。
花蝴蝶点了点头,继续用饭。
彼此无言,只剩筷箸碰碗的碎响。
良久之后,偏冷的低沉嗓音轻轻响起。
“不爱吃?”
“嗯?”
花蝴蝶不解抬头,沈嶂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垂眼看自己动过的菜,吃得最多是菌菇,还有清炒时蔬与水晶饺,肉食都没怎么动过筷,就吃了两片鱼肉。
“大人也知晓我会通兽术,所以便不怎么吃荤食。”她又补了一句,“如意楼的菜名声在外,定是都不错的,只是我自己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沈嶂颔首,遂静默着用食,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不说话,花蝴蝶继续吃自己的,待她吃好后,随沈嶂出如意楼,林掌柜满脸堆笑地迎出来相送,还将一个精美的雕花食盒递给花蝴蝶。
花蝴蝶疑惑,“这是什么?”
林掌柜谄媚道:“姑娘,这是沈大人吩咐的,给姑娘带回家吃,小店招待不周,还望姑娘恕罪!”
花蝴蝶诧异接过,抬眼看向别过脸去的人,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
他何时安排的?
席间沈嶂似乎是出去过一次。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花蝴蝶同林掌柜谢过,林掌柜连连摆手称不敢,沈大人肯光顾生意,是他的福气,上次徐嘉吊死的案子,听说就是沈大人和这小姑娘破的,以前他总烦徐嘉抢生意,如今他没了,总觉得生意做得不舒心。
或许,他还是有些怀念徐嘉的。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未到宵禁时分,摧残的暴雨终是歇了,空气中满是雨后的潮湿气息,因这场雨,平日摆摊的小贩早早便归家去了。
黝黑细长的街道阒寂无人,唯有两道朦胧的人影并肩同行,缓缓踱着步。
相伴无言。
直至分离时,长身玉立的人脚步一顿,手架在腰间的绣春刀上,敛眸说道:“明早吕府,不见不散。”
“好。”
花蝴蝶应下,转身扭进花氏长生铺里,悄然趴在门后,听着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才将雕花食盒放于案上,略微端详,上好的漆盒,共有上中下三层。
一一打开,馥郁的香气扑鼻,里头装着各式好看的糕点,她都不认识。
花蝴蝶捻起一块粉白的糕点闻了闻,清香顿时沁入肺腑,弯了弯嘴角道:“挺好,拿来喂财宝。”
财宝,是她养的狗。
也是对抗路夫妻了[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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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蟾吞人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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