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苗光红拿着线轮轴要和风较劲。
她双脚蹬在地上,腰微微下弯,身体像是一个未关合的折叠刀般锐利,一手握着一条线,轻轻地根据风向调整这朝向,以确保古镇方向能够看到。
她平时打铁打钹,挥锤多重,大钹也能顶上十多斤,高举着,早练出一身魁梧的肌肉。也是这力量,能够和这场大风较劲,又降伏它。
肥元蹲在草坪上,扯着杂草。
“你妈要结婚了,知道不?”苗光红说。
肥元没回答。
“你不舒服?”苗光红问。
肥元蹲着没起来,低声说:“我想爸爸。”
“你撑死了我一缸鱼,开始忏悔也是忏悔我的鱼吧?”苗光红说,“不说对你妈不公平,对我的鱼太不公平了吧?”
肥元沉默了。
两人交谈之时,见有人呼唤她。
苗光红听着声是小珞,又没法分神去看,连忙控制着风筝飞得更高。肥元站身来,把手里提着的塑料垃圾放在一旁,掏出纸巾在擦手。
“我妈来了。”肥元说着,往后方跑去。
这话让苗光红不得不回头去看,小珞果真领着苗光烁来了。如果是苗光烁单独来,苗光红吃软的,讲上两句就收了线。如果是小珞单独来,苗光红看在小孩的面儿上,或许也会收。
这架势,是小珞担心制不住苗光红,带着苗光烁的来,苗光红就不爽了。
苗光烁还穿着家访的衣服,一身亮黄色的短袖,下面是条绿色的裤子,裤子本是长裤,被她改了版型,剪到了膝盖上面。无一例外的,衣服上都沾着些黑色的机油。这是她想玩打铁,抡不动,蹭上的。
苗光烁走到她身边,无奈:“小红。”
风筝标语原来是苗光红在春节的广告主意。那会儿正是苗光烁关键时期,苗光红在买了个双线风筝来宣传,字符是“请支持苗光烁”。
现在这不知何时去定的新标语。
苗光烁斜眼去看小珞,她背过身来,把兜里的糖摸出来,在哄肥元。
连正面应对的能力都没有。
小珞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动静,起身来,他尽量好言相劝:“不好吧,红姐。”
“小珞,格局大开点,”苗光红撑着风筝,游刃有余,“你哥是英雄,也不影响你烁烁姐再嫁。”
“我是觉得苦了肥元这孩子。”
“没事,肥元以后不会改姓,还是姓苗。”
“这和姓不姓苗没关系的。”小珞心累,她还想再说,一旁的苗光烁来帮腔。
“小红。”这次她的语气重了些。
苗光红就好就收,开始收线。
“婚礼就在茶馆里办,上一次结婚亏欠了姐姐,这次得大办。”苗光红对着小珞说,“还得您的支持啊。”
苗光红这番举动,除了惹恼人,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至于支持或反对的声音,早就无关痛痒了。
小珞再次被惹怒,伸手要去拽苗光红手里的转轮,抓住了。苗光红没抢,直接松开了手。
“那你放吧。”
小珞一愣神,被风戏弄得踉跄两下,紧绷的线突然断掉了。
平稳的风筝开始飘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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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路上,咚咚又不死心,来到汉服摊子前讲价,还是被一口回绝。
午饭本就是在民宿一人买了个粽子吃,下午五点钟,还没到饭店,肚子饿了。咚咚做攻略里,要去吃哪家的石头酥鱼或者米麻薯,正往着走,有些迷路,路上碰见了散步的小珞。
咚咚认出了她,向她打听:“这边的酥鱼吃哪家正宗点?”
小珞不可置信地反问:“景区你还想吃正宗的?”
咚咚:“……”很有道理。
昭岁忙问:“那有什么正宗点的店推荐吗?附近的。”
小珞:“正宗的不好吃。”
昭岁:“……”这也没错。
映年则问:“那有什么好吃的推荐呢?”
小珞:“不正宗的石头酥鱼。”
映年:“……”浪费口舌。
小珞盯着咚咚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有所打算,问:“你是网红吗?”
咚咚:“不是。”
小珞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还是带着三人去了一家鱼店。店里摆了三张桌子,悉数满客,要么等位要么就在外面大棚里就餐。外面的院子后方连着厨房,门口烧了一团旺火,正在炙烤鹅卵石,温度更高。
三人坐在里面等位,小珞走进柜台和老板搭话,说了两句,脸臭着出来了。
她面不改色说:“老板不接客,我带你们去下一家店。”
昭岁的耳朵可灵光,小珞说的明明是“明天能不能不送菜”,被老板拒绝了。
果然,这话一出,老板反驳。
咚咚:“就在这吃呗,外面好热。”
小珞:“这家不好吃。”
昭岁:“不是景区都一样吗?”
小珞:“也有正宗的。”
映年:“正宗的能好吃?”
小珞:“……”
老板:“你都送饮料了,定好的餐厅我还能不送?”
小珞的怒气还是膨胀,为自己,也为她哥,她盯着老板,憋着话没说,负气出了门。
三人落座,上菜了。
老板颇不好意思:“没办法,茶馆那头生意好,这次不接,以后也没那边的生意了。”
他三言两语讲了小珞和苗光烁的事情。去年山难,苗光烁为撤离镇民,小珞她哥去救苗光烁,当天只有苗光烁回来。几天后,小珞她哥才被挖出来。
老板说:“小珞她哥很好的,大城市发展,刚为了苗光烁回来没多久,就这事了。”
他没说,今年苗光烁的生意爆发,也带着些同情的意图。谁能想到,这个夏天苗光烁会火速再婚。
上两碟凉菜,中间摆着鱼盘,垒着鹅卵石,酥鱼仰卧在上,口中闲着一颗拨开小洋葱花。
吃饭间,三人难免唏嘘。
昭岁在清理鱼刺,道:“那要怎么办呢?不可以再结婚吗。她不是单身吗,也没这条禁令。”
“不是不可以,是太快了。”映年不想说得太功利,用“卸磨杀驴”显得太冷血,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嗯……可以多等一阵子。”
昭岁认可这话,又说:“那是比起单身,可能这还更需要勇气。”
映年挑花椒的动作一顿,她不清楚昭岁是不是有弦外之音,而这弦外之音是反讽还是发自肺腑。她只能说:“她觉得这样生活更顺,就这样选择了吧。”
姐妹俩不接话了。
咚咚突然说一句:“不应该啊。”
两股视线探过去。
咚咚把鱼头上的小洋葱花拿下来,生啃着吃,她说:“他竟然这么爱她,应该也会祝福她重新幸福吧?那为什么镇民不愿意去参加婚礼呢,要把罪怪在她身上,苗光烁不也帮着撤离吗?”
昭岁小心翼翼撵着嘴里的鱼刺,只感觉到刺,却没找到在哪。她又用舌头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想吞下去,到半截,还是吐了出来,没瞧见刺,不知是不是裹在鱼肉里了。
当死亡的责任被赋予到活人身上,要怎么过,才能算得上好过呢?
视线不自觉的转向咚咚,见她看过来,昭岁心虚低头,才感觉到舌头下面的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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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没开发完,河道却是通的。
映年买票上船来看夜景了,游客不多,空了一半的座位。
出发前,映年拿着手机在算这两日的花销。
咚咚和昭岁做了路线景观攻略,她就自主请缨来当财务管理。每个人出发前转款给她一笔钱,旅行用的资金都往里面扣,如果是另外两人有所公共支出,她就从资金里拿出这笔钱给对方。
她把账单放在了群里。
船渐渐动了。
她坐在靠近甲板的位置,去看西风古镇的景。这一片在她刚念大学,在旅游规划的课题中,老师就提到过西风古镇,说是未来十年的重点发展项目。
如今十年期满,还没修缮完成。这和地理因素有关,靠西边的地方是西风江,靠东边是山脉,整个古镇的发展受限。
可若是说景,映年更偏爱没同一粉刷的砌墙,缝隙里可能生长出阴生的蕨类植物,踩上楼梯时不需要用彩色油漆一道一道作为调剂。她清楚都是相对的,同时,她不可以去否认咚咚辛苦做的旅行攻略。
河流上漾着霓虹,船驶过,成了一圈一圈的光景。空气中有股焦炭的糊味,是在炙烤鹅暖石,可能是这加温了天气,船上的行进速度慢,没有内置风扇,光是坐着都觉得闷。
身体上的不良反应,映年可以忍受。
她举着手机拍摄了一小短视频,发在了三人群里,又转发给到家族群。
祁孝逑:嘴好了没?
映年:好了。
祁孝逑:热不热?
映年:还行。
过了会儿,祁孝逑的消息转到私聊。
祁孝逑:那边油桂皮不错,网上辨不清好坏的。你问问当地能不能买到好的,给你妈喝酒用。
映年:好。
游船靠到岸边,有人上来。
灯光被挡住,映年只能看见一个剪影,她对那对大钹有印象,自然而然想起苗光红。
那人几步过来,路过又撇了一眼,才发现不是,五官是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苗光烁透着一股彪悍的劲儿,这人的眼神却温柔如水。
一身过膝的素色长裙,脖子那处绣了紫红色的花,一路环绕到背部。头发盘起来了,脸上带着淡妆,嘴皮涂得红润润的。
举着大钹却丝毫不抖。
这是明天的主角苗光烁。
她也看见了映年,点了点头,坐在映年身旁的位置。
苗光烁说话局促:“怎么一个人啦?”
映年:“嗯,一个人。”
苗光烁又问:“这旅游怎么样?”
“挺好的,空气不错。”映年想到祁孝逑布置的采买任务,“你们这油桂怎么买?”
“要得多吗?”
这问题难住了映年,祁孝逑没说要多少。她不太希望齐美裳喝酒,可倘若这次不买,下次又不容易买到了。
“两三斤吧。”
“散货这点,茶馆旁边有家中药店就能买到。”苗光烁说,“你要的话,等会儿直接去就行。”
两人点头再没话说。
要下船前,苗光烁突然说:“你真是音乐公司的,能不能求你件事?”
映年刚要说话拒绝,突然发现天边有亮光,是燃放的孔明灯。
苗光烁抢着继续说:“我妹打钹很有一手,如果有机会……”
映年回过神,压根没怎么听苗光烁的话。她没有这门路,就算有门路,转弯抹角找到以歌来帮忙,也没到这人情的情分上。
“单一个打击乐不够的,都是要配套的。”映年尽量说的委婉。
苗光烁停住了,眼神恳求。映年装作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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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咚咚和昭岁在闲逛。
咚咚说:“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昭岁:“什么?”
咚咚:“我们吃鱼的零头才是她吃凉菜价格。吃饭这块,我俩平摊,她算她的,你看行不?”
“她怎么算的?”昭岁还没来得及去看三人群的消息,这时点开群聊,扫了一遍映年的订单算账,“好。”
说着,昭岁直接在聊天框里打字,刚要发送,她又顿住。
咚咚倒是不担心昭岁反悔,只是没想到对话框聊天都这么举步维艰:“怎么了?”
昭岁:“你来发吧。”
咚咚:“不一样吗?”
昭岁:“这是你提出的好意,我来帮你发,就顶功劳了。”
咚咚无所谓:“都一样,你不也同意了吗?”
不一样的,昭岁认为,她是更应该意识到的那个人。怎么可以,咚咚居然比她早发现。她太粗心了!
她应该看群里先发现这情况的,不,应该更早,在出发时映年主动要记账时就说明清楚。
“你和她说吧。”昭岁说。她踢着石子前进,走走停停,像是在运球。
咚咚没在这上面和昭岁纠结,她看着昭岁郁结的模样,说:“要不和你姐一块去游船呗?时间还早。”
昭岁脚下没控制住力道,石子飞到了河里,“嗒”一声没了影。
转了一圈,真发现了一处可玩的地方,能放飞孔明灯。
咚咚本不想玩,拗不住昭岁。两人交了钱,咚咚拿了个成品的,昭岁挑了一个房子造型的材料,坐在工作台上拼接,咚咚坐在一旁帮忙递材料。
“为什么不自己拼?心诚则灵,你这买成品。”昭岁说。
“我本来也不信这个。”咚咚说。
“又不要你信仰,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昭岁察觉到咚咚的情绪沮丧,她把胶水涂在木条上,“五姨现在过得好,找到依托了,那不好吗?”
咚咚撑着纸要糊,没握住,一下软趴趴地黏在了线上。昭岁拯救及时,把纸掀起来,重新放平整了。她大概懂了为什么这么特色的一个项目,没被咚咚写进攻略里。
愿望用的毛笔写字,昭岁字不如咚咚,想让她帮忙写。咚咚念书不行,小时候报过书法班,一手字写得不错。
“写什么?”咚咚问。
“希望父母身体健康,希望能考上大学,希望姐姐有个好工作。”
“你有点贪啊。”
“还有呢。”
“你念。”
“希望咚咚要天天开心,不要和五姨生气了,也不要和三姥姥闹,要是真忍不住半夜偷偷哭,可以叫我一块起来。”
咚咚把孔明灯扔还给了昭岁,拿着自己的过来,无语她:“自己写吧,自己写的才灵。”
“我自己写也这么写!”昭岁说。
咚咚握着笔顿了一下,没理她。
“你写什么呢?”昭岁问。
“不告诉你。”咚咚说。
“要我教你吗?”昭岁笑着,又要重复刚才的话,“就许你平时逗我啊?”
昭岁凑过去看咚咚写了什么,咚咚躲闪,还是让她看见了——“我要发财!”
“不是吧?”
“不可以吗?”
“你把手机拿出来。”
“怎么?”
“我要看你是不是独吞了李立沐的钱。”
“写你的去吧,烦死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昭岁还以为是游客,晃眼一看,是小珞。
工作台相邻,小珞拿着纸胶在糊,弄得不好。昭岁见着,实在忍不了,上手问她要不要帮忙。小珞最先拒绝,过了会儿,又问昭岁还能帮忙不。
“你不会是要诅咒苗光烁吧?”昭岁玩笑说。
“当然不会,”小珞选的是一个爱心款的形状,她神伤,“我哥就算不出事,婚姻也基本到头了。”
“那你……?”
“我哥心气高,能力就那样,一直不肯回来。”
“啊?”昭岁诧异。
“他不见我们,后来耐不住打听,只说了在开出租车。”
“职业就不分贵贱。”昭岁说。
“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分的,”咚咚说着,绕着把手里的线一圈一圈绕在木条支架上,“尤其是自己的职业,不是从前同一水准的人时。”
昭岁顿住,她清楚咚咚说的是齐美玉前夫,她却不免想到映年,以及映年母校名单上那些出类拔萃的人们。
她有点不甘,补充道:“只是暂时的。”
“是,暂时的,我哥也没撑下去,所以回来了。”小珞举着支架,方便她们糊纸,“回来,就要商量离婚的事情。”
正在离婚中,人就没了。
小珞清楚情感的事情,不该怪责苗光烁,可她哥的命,似乎总得找一个出口,好像才不算辜负一场兄妹情。就算他是甘愿。
苗光烁不受这束缚,拉扯的只有小珞。两方的情况拉扯,她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孔明灯放飞时,三人坐在草坪上望着天。
昭岁的灯密密麻麻,当真写满愿望。不只是带了家人,在下面,还写上了“希望黄柠檬、大霜都能被理想眷顾”,更末尾写着“希望能被妈妈接纳”。
“不是吧,你要是学什么,你妈会暴跳如雷?”咚咚疑惑。
“我不想学。”昭岁说着,又笑,吐着舌头,“我想发财。”
“你最好别被我抓到乐子。”咚咚说。
咚咚的灯上除了“发财”,被昭岁强硬地涂划上了三个小人,中间咚咚手捧着相机,左右两边的人各自拿着个滑板和奖杯。
“不是,你为什么奖杯?”咚咚问。
“不是,你哪只眼睛看见那是奖杯?”昭岁不满。
“那不是吗?”
“那是高达模型,模型!”
去看那一坨,昭岁果然不是适应用毛笔,根本就是糊成黑色。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奖杯的形状,不过咚咚没再说了。
心形孔明灯最后飞起来。
仰头望去,上面写的大字是“新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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