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糕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交际硬通货，含金量不亚于学校里的卫生纸。宁祈言充满期待地看着丁一一，希望这货能入她眼。
丁一一看了小布丁一眼，又一眼。
“谢谢，我不吃陌生人的食物。”
那支本来就有点招架不住三十八度高温的小布丁在她炙热的一眼又一眼下忍不住化成半坨。
宁祈言想笑赶紧憋住，挑了一支稍微有点骨气的小布丁给她：“我不算陌生人了，我们已经认识快二十分钟了。”
丁一一被他逗笑，伸手接过支楞的小布丁，一时间狭小闷热的屋子里只听得吮雪糕的声响。宁祈言见她收了包装袋有些吃惊：“吃这么快啊。”
丁一一去找空调遥控器，回身看了他手上的半根雪糕，说：“学校偶尔会发雪糕，吃快一点能多赚一根没发完的。”
她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有必要给这位“素未谋面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爸爸的很年轻的朋友”留下一个好印象，补充到：“当然是先给老师分完我才拿的。”
说完观察了一下宁祈言，发现他煞有介事地点头，很像那回事儿地在赞许她，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是爸爸的朋友，果然不怎么把“温良恭俭让”当作人生信条。
宁祈言不负她望地开口：“其实老师会推脱，然后把雪糕让给你，但是不走这个程序不行——礼节。”
丁一一满意地打开空调，听那头年纪比她大一轮不止的空调发出牛一样的轰鸣，心想自己连舍不得开的空调都打开了，客人最好识相地说不热。
电费很贵，至少她宁愿舍弃空调换小布丁。
可惜宁祈言并没有发现她的“礼节”，他只是被空调吹出的灰呛到了。
于是那头老牛拉破车一般的空调恹恹闭嘴。
折腾了五分钟，两个人终于是坐回餐桌旁开始大眼瞪小眼。宁祈言抹了把汗，见丁一一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单薄的背挺得笔直，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
可能不是仿佛。宁祈言看着小姑娘背后的大门，只差一掌距离就能摆出我家大门常打开的姿态，以丁一一的小身板，跑出去不需要半秒，比一张纸从缝隙里溜走还快。
宁祈言很欣慰。
丁一一：“你怎么和丁效认识的？”
对面摆出一副“用我爸名字测测你反应”的样子，宁祈言连忙道：“我家人也在他工作的那个公司干活，见过几面，就认识了。”
丁一一：“哦，你家人也是看大门的？”
宁祈言：“不是，和你爸爸一样，给技术人员打杂，开车或者搬东西，计时什么的。”
丁一一：“你家人工资挺高吧，汇兴这个公司挺好的。”
宁祈言：“嗯，升维确实不错，生物技术与人工智能科研组合很超前。”
这次丁一一有几秒没说话，最后她说：“我妈妈早死了，舅舅是编的。”
宁祈言和她一样平静：“我知道。”
小姑娘终于抽走了脊梁骨里立着的那股气，往椅背上一靠，不可思议道：“你居然真的是他朋友。”
宁祈言坦坦荡荡：“嗯，如假包换。”
他起心逗她：“我不能是图谋不轨的坏人或者警察吗？”
十岁的女孩儿短促地笑了一下，环视了一圈小屋又盯着他：“那么你很傻，而且你年纪不够当警察吧。”
她说：“我还没见过用三十多只雪糕图……图谋不……鬼的坏人呢，也没见过这么瘦的警察。”
“……”
宁祈言：“丁一一，你以后从事法律或公安行业一定大有作为。”
丁一一不耐烦：“别老说大词，我认识的字和词没你那么多，一个什么图……谋不鬼就够我想半天的了，你存心难为我？”
宁祈言闭嘴。
“……你以后干律师或者当警察肯定很牛。”
丁一一很受用：“谢谢你。”
宁祈言被她一通枪棒礼貌相对搞得如芒刺背，热了一头汗，丁一一贴心地把那头老风扇对准他猛吹，见他脸没那么红了才又开口：“找我什么事，我爸有话说？”
这干脆利索的架势，宁祈言真心开始佩服她，怪不得能在丁效二进宫监狱后对着他们说：“请你们放心，赔款我绝对给。”
想想那时候她上初一，还系着红领巾。
宁祈言回神，觉得自己该改变策略，于是从手机里找出小舒给他发的文件给她看。
“有一个公益组织叫小葵花，和你爸爸那边协商过了，可以对你进行临时托管，就是暂时去那边住，费用什么的都不用管，等你爸爸出来了你可以再回来住。”
先斩后奏有时候会起反作用，宁祈言心里没底。他观察着丁一一的表情，全程皱着眉，仿佛能夹扁屏幕上的所有字。他适时问：“怎么样？”
“有点看不懂。”
丁一一实话实说，抬头看他：“东安路居委会是政府的吗？”
“是。”
“哦。”
她又看了看，问：“这个章是政府盖的？我爸同意了？”
“对。”
“我走了房子怎么办，还是我们的？”
“是你们的。”
“所以我可以去这个地方住。”她指了指图片上漂漂亮亮的房子，“托管？是小饭桌吗？有人帮我？”
“对。”宁祈言循循善诱，“随时可以开空调，吃雪糕。当然不能吃太多。然后有专门晾衣服的地方，也不会有坏人跑上门——”
丁一一打断他：“是我爸爸让你这么做的？带我去这里住，一直等着他？”
宁祈言对上她的眼睛，平心而论，那双眼睛不够大也没有好看的形状，眼皮有些厚肿，但此刻盯着他时，黑眼珠里克制不住地射出光来，竟也显得有神甚至是神采奕奕。
“是的。”
“好。”
丁一一说。
“但是我得当面问问他——下次探视吧，就十九号——可以吗？”
宁祈言一算，六天后，正好手续办完，小舒那边肯定早都疏通好，于是点头：“当然可以。”
他敢肯定丁一一露出了见到他之后的第二个笑容，这次是真心的，而且不带智力嘲讽。
小姑娘本身长得并不很漂亮，但那个笑让她容光焕发，终于像一朵花而不是一根强装厉害的别扭木棍。
宁祈言收了手机，见她在心底雀跃了一会儿，没打扰她。丁一一忍不住又问：“这个小饭桌离我家远吗？离学校远吗？我要搬东西吗？会不会很麻烦？”
“不远，离你家三站路吧，离学校更近了。东西你带最想带的就行，被子什么的那边都有，不麻烦，我帮你。”
他说：“等你探视完了，想什么时候去告诉我就好。”
丁一一郑重地点点头：“谢谢你。”
宁祈言回她不客气，见她终于开始安置化得差不多了的雪糕，瘦削的肩胛快割破短袖。他坐在餐桌前，感受着椅子不平稳地左摇右晃，心里的疑问也晃个不停。
丁效此人他一共见过两面，都是**葵出事后在法庭上见到的。面相可以称得上老实，平头小眼睛，皮肤粗糙黝黑，招供的时候一句抵抗也没有，完完全全说尽自己的罪行。他原本是安蓉周边农村出身，二十上下死了父母，把地承包出去进城在东安路上的电子厂当工人，三四年后娶媳妇，夫妇俩过了几年小日子贷款买房，而后生了丁一一。房贷压力不算很重，卖几年命就能脱下的一块石头，想来生活不会难到哪去，谁想媳妇生完孩子感了次小冒，咳了半个冬天就闭了眼。丁一一妈还不会叫就没了妈，丁效拼命卖命干活，房贷刚刚脱下，远在外省的丈母娘就摔成了脑梗。媳妇剩下的唯一的亲人病倒，丁效连夜带着钱过去照顾，五年下来，丁效终于把丈母娘伺候到安详地下去和闺女团聚，把丁一一伺候到二年级，把存折伺候到分文不剩，每年吃着承包地给的仨瓜俩枣，那存折谁偷谁嫌碍事。
“穷罪。”
丁效抹了把脸，眼睛红彤彤的，说：“别让我闺女知道我干的事，行吗？我都说。”
然后他就说，图钱去了升维公司，干杂活就可以一个月拿六千。
宁祈言记得他当时跑前跑后跟着江家查过，丁效第一次是因为偷了公司的仪器而被判了三年。和他一起去的那两个，一个金建宇一个潘兴，因为打人被判了两年半，又层层减刑，只呆了一年半就出来了。
宁祈言的笔记本上记着他们俩，今年九月十号，就是他们两个出狱的日子。
“你热吗？”
丁一一安顿好雪糕过来，一下看到了客人奇怪的表情。其实这位“爸爸的比较靠谱的朋友”眉眼冷冽，不做表情的时候好像在冷脸，丁一一一开始有点怕他，现在知道了他人不错之后突然见他面色发白，有点儿——
她想了半天想起来一个大词：“你怎么咬牙切齿的。”
宁祈言深呼一口气，面上不显，只笑了笑：“没事，有点热。”
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丁一一瞅他，就是话有病，热了脸发白？怕不是要晕了。
她关心到：“十一点了，要不要吃饭？”
“出去吃？”
“当然是在家吃，我做。”
这句话总算把宁祈言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你做？”
丁一一那中华小厨师的厨艺遭到不明质疑，她当即不干：“你质疑我？我可是——”
宁祈言连忙为自己伸冤：“不是不是，我想说我可以请你。”
小姑娘沉默了一瞬，矜持道：“不用了，多不好意思。”
“都是朋友，之前让你爸请过几次，我正好还回来。”
丁一一看着他真诚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哦。”
“吃、吃什么？”
宁祈言一想：“吃拉面行不行？”
安蓉是个有名的大火炉，七月份的天存心不想让人出门一圈还能活着回来，出门的人最好是一个个地被烤成肥瘦相间的肉排。可惜丁一一营养不良烤不出二两肉，宁祈言烤不出三两油，只出了满头满脸的两身大汗，成了两条干。
拉面店冷气十足，宁祈言和丁一一两个人点了六碗面，最后宁祈言先吃完，看丁一一两颊塞得鼓鼓的吃她的第二碗。
丁效第一次盗窃了公司的仪器被判三年，明年三月出狱。他想着，然后就卡住了，面前的丁一一呛了一下，他赶紧递给她牛奶。
“你——咳咳——你怎么吃这么快！”
宁祈言：“我吃了太多碗拉面，熟能生巧。”
丁一一又埋头于海碗，宁祈言仍然卡在问题上。
三个人一起给升维惹了事犯罪入狱，为什么出狱后升维仍让他们在公司工作到明年七月才离开？解雇后一个星期三人就绑走**葵……这时间卡得太精妙，虽然上辈子警方查过了升维，干干净净，但宁祈言始终过不去这个问题。
巧合？
都说是巧合，一个蒸蒸日上的公司出于人文关怀给犯罪的员工一个外围职务，后来发现不合适才开除，员工一个星期后果然再犯罪，巧合。
丁一一的筷子在汤里搅了三圈没捞到最后那片肉，生气地小声骂了一句什么。
巧合巧成了一根刺，正巧撞上他如山一般的愧怍，于是愧怍泰山压顶，巧合就这么永永远远地深深扎进他的心里，和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其他刺长在一起，最后成了蔽目的森林。
丁一一再次去捞那片肉。
第二次犯罪找上了**葵。宁祈言想着，始终找不到他们对她下手的理由。那丁效低着头站在法庭上说：“他们说要打她，我说别打她肚子——我不知道怎么了——拦不住他们，他们最后打了她的腿……被绑了太久了，我给她松了绳子，她说要吃饭，我就去买了点东西，然后她拿了我的钥匙跑出去……”
丁一一终于把肉捞上来，开心地“哼”了一声。
**葵现在是不是和她一样在吃饭呢。
他想。
要是那件事没发生，她就不会断了一条腿反反复复地发炎生病，不会休学一年，更不会自杀在家里。
那片马上消失在丁一一筷子之间的肉突然变得鲜红又腥气，油腻发亮的汤汁流下来令宁祈言作呕。他平静地想，要不是他**葵怎么会受那些伤，要是丁效和那两个东西早早死在监狱里……
丁一一吃完肉又喝了几口汤，她把汤碗放下露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脸。
**的，宁祈言看见丁效抹了把脸，嗫嚅着：“对不起，我闺女——能不能别让我闺女知道。”
“我吃完了！”
丁一一宣布，放下擦脸的纸巾。她见宁祈言在发呆，凑上去招了招手：“宁祈言？我吃完了。”
对面的人眼珠颤了颤，缓缓回神，最后朝她笑了一下。
“嗯。”
总在一些小点上出错，然后就改改改。[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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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丁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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