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两人打道回府，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宁祈言心里盘旋着乱糟糟的思绪，那三个人在法庭上的一举一动和皮影戏似的在他眼前不停回放。他们那句翻来翻去不改变的“没什么理由，就是看李然和她有交集，弄点钱”成了最后一个塞子，塞得宁祈言心里发堵，又流出一头汗。
丁一一专心对付太阳，没空关心他。
“我要热死了。”
丁一一神情严肃地说，仰起脸眯着眼看他：“你好奇怪，为什么晒不黑。”
宁祈言：“……”
“不是晒不黑，我整天在教室里坐着见不到太阳。”
“我也是啊，但是我就是好黑。”
“你可以看看晒不到太阳的地方黑不黑——其实不是你的问题。你爸爸就很黑。”
“……”
丁一一低头不理他了。
“基因这个东西挺玄妙的，不用觉得难过。”
丁一一问：“你家里人也和你一样白吗？”
宁祈言：“我妈挺白的，呃，太久远了不记得了。”
丁一一：“你爸呢？”
宁祈言：“不知道。”
丁一一抬头：“不知道？”
宁祈言：“不知道啊。”
丁一一：“怎么会不知道，你又不是没有。”
宁祈言没忍住笑：“你还挺聪明，我真没有。”
“……”
丁一一皱起一张黝黑的小脸，在烈日下不得不眯起眼瞧他：“和我妈一样？”
宁祈言摇头：“不一样，我妈都没见过我爸——这算爸爸吗，应该不算，就是提供了一半基因吧，算是一个工具。”
丁一一那过去十年的坎坷经历里找不到能匹配的解释，以至于她除了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以外一个字也冒不出来。
宁祈言看到她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知道她理解不了“一半基因工具”型父亲是怎么出现并且投入生产运作的，于是承诺她：“回去再说，回你家再解释。”
丁一一憋了一会儿，说：“那你妈妈——什么叫太久远了，在外地？”
很善意的推测，宁祈言心里和身体一样热烘烘的。但是他不想骗她，反正也没什么用。
“她早就不在了。”
最不喜欢的答案出现，丁一一跨过两片树荫之间的火热岩浆地带，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宁祈言只好说：“没关系的，不知者不怪。”
穿过走廊里半干的万国旗，他们回到同样热的小屋里。宁祈言确实是忍无可忍了，说：“咱们快点搬过去好吗？”
丁一一习惯了热，但是蚊子和痱子令人痛苦，她烦躁地挠着被汗水浸过之后痒得格外难以忍受的红痕，点头。
“十九号下午你可以来帮我吗？”
宁祈言立刻答应。
“所以你爸爸——”
“哦，我讲。”宁祈言迟疑了一刻，“你有没有听说过试管婴儿，就是把造一个孩子的初始地点放在试管里。”
丁一一迷茫但认真地理解着：“这样爸爸妈妈就不用见面？”
“还有其他程序。”宁祈言不想说太多，“总之就是这样吧，说起来我妈才是最惨的那个，我好歹自出生以来就没被我妈那边的亲戚管过。”
“那为什么要生你呢？你妈妈又没见过你爸爸，又不管你。”
丁一一还是理解不来，这和她受到的九年义务教育内容完全不符。
宁祈言根本没想让她理解，本来他也无法理解且非常不尊重。
“大概他们一家人都不正常吧。”
他说：“其实我都不知道非要逼她生我是为了什么，我好像除了害人和添麻烦以外没别的用处。”
“不要这么说！”
丁一一突然大喊：“没有小孩是自己愿意出来添麻烦的！又不怪你，全怪逼你妈妈的人！你应该使劲儿恨他们而不是这么说自己！”
她激动着，气得脸都红了。一分钟后，宁祈言从惊讶中回过神，抽出纸来递到她面前，正好挡住她发红的眼睛。
丁一一听见他轻轻地说：“没事，先擦擦吧。”
在心里憋久了的情绪才会突然爆发让人失控，没有刻进心里的情绪才能收放自如。宁祈言静静地看着她哽咽了五六分钟终于没那么烦躁，才出声：“丁一一，如果在学校里感觉不舒服可以告诉我，以我的经历来看，我觉得我还是能帮上你的。”
丁一一哽了一下：“不、不用，没人怎么我——只是犯错了，会改的，切。”
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宁祈言只能看见她的眉毛和睫毛，眉毛上亮晶晶的是汗，睫毛上亮晶晶的不是。
他蹲下，平视着她：“我知道你很明白，你爸爸犯的错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并不是因为你对他提出要一只小狗，他就去拿公司的仪器，这之间没关系。”
“……嗯我知道。”
“你妈妈的事情和你也没关系，不是你导致的，只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脆弱，生病谁也不能控制。”
“……”
“你明白道理，但不是说你就不能难过，不能面对他们的议论做出正常反应——正常反应就是感觉不舒服，感觉恶心。丁一一，你已经很厉害了，所以哭一下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你要是不会哭才吓人呢。”他煞有介事地说，“你是机器人吗？哭一下就程序报废只能呜哇呜哇地叫。”
丁一一“噗嗤”一下笑起来：“你把我当小孩哄啊！”
宁祈言：“你就是小孩啊，这有什么，我——我也不大，说点笑话不正常？”
丁一一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竟然真的想猜猜他有多大：“你二十岁？”
宁祈言叹气：“我现在看上去这么老吗。”
“不好说，感觉你又大又小的。”丁一一扔了手里的纸团，又烦起来——一哭就出汗，这才是她不愿意哭的真实原因，才不是什么不好意思。
“好吧。”宁祈言站起来扇风，“我就说你很厉害，一句话让我长大三岁。”
丁一一：“哦哟！我的妈，你十七？！怎么和我爸混上的，他不是文化人。”
宁祈言笑出一头新汗。
丁一一也笑，宁祈言笑起来很好看，让她伤心不起来。
“你在哪个高中啊？”
宁祈言：“之前在安蓉六中，那个监狱。现在要去锦京上学了。”
他看看丁一一的表情，逗她：“舍不得我？”
丁一一快速道：“没有的事，根本不是，我才刚认识你，没有。”
她问：“锦京的学校不是监狱吗？”
“和安蓉相比可以说是天堂。”宁祈言实话实说，“真的，有机会让你去试试，那才是人呆的地方，真的。”
低沉的气氛一扫而空，丁一一又问了他一些事，最后说：“那你会回来吗——没有舍不得你，随便问问。”
“嗯，我放假来找你玩，只要假期超过五天。”
丁一一点头。
“那没事了，那个，就十九号下午，怎么样，下午三点。”
宁祈言点头：“当然没问题。”
他准备出门，丁一一突然叫他：“哎，那你去锦京也是去这个小饭桌一样的地方吗？”
宁祈言拉开门，回头笑了笑：“不是，我是要回家。”
丁一一站在门口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撑住门框的胳膊一动，“扑簌簌”掉下来一阵铁皮雨。
她抹了把汗，心想：什么时候下雨呢。
从丁一一那里回来的这三四天，宁祈言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大有向“早上从中午开始”看齐的趋势。七月十六号的半夜三点二十分，在他持续三天晚上这个点打电话的攻势下，晏乐闲终于受不了了。
“我求求你了。”晏乐闲那边传来下午上课铃的声音，“我求求你了你作息别这么阴间行吗，你那凌晨三点你天天打电话——到底怎么了，昨天是聊罪犯出狱就业，前天是让我给你算命，今天又干什么，找我要补阳气的秘方？我没有。”
宁祈言合上那个已经写了快一半的笔记本，说：“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上次来我家把我的药藏哪了。”
晏乐闲的声音突然变大：“药？哪个药？那个半片就够我昏死十七个小时的安眠药？不准吃你吃多了变成傻子我不管你啊。”
宁祈言：“……”
宁祈言：“别说有的没的你快说，我真没法睡觉。”
晏乐闲可能是停在走廊中间，好多人声传来吵得宁祈言头疼。他等了一会儿，听见晏乐闲不情不愿地告诉了他位置。
“你还是让我爸带你去一趟医院，别吃这个了，哪怕喝点中药调一下。”
晏乐闲嚷嚷着。
“大好年华嗑安眠药！你来美国找我算了！反正他们不管你，随便学点东西不是文盲就行——”
宁祈言耳朵疼。
他喝了药，说：“困了。”
晏乐闲对着挂断的电话骂了一句。
宁祈言当然没听到，一头倒进被子里。
隔天早上被闹钟叫醒，宁祈言愈发感觉头痛欲裂。他提前几分钟到达安蓉六中大门口，准点见到小舒。对方先陪他一起领了学校开的文件，办好转学需要的手续，然后就领他到附近的咖啡厅交接工作。
宁祈言边听她说边喝咖啡，悲哀地发现安眠药的药效和咖啡因在他身体里打架，最后两败俱伤，头疼赢了。
“……大概就是这样，监护人那里我疏通好了，他表示感谢，然后就是福利院那边也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需要的用品，我已经帮您登记了，到时候您直接陪她过去就可以了。”
宁祈言勉强笑了一下：“麻烦您了。”
小舒莞尔：“不麻烦，自己家的产业办起程序来还是很方便的。”
她观察了一下对方，出言关心道：“您不舒服吗？”
何止，我头快爆炸了。
宁祈言不敢摇头，僵着说：“还好吧，没睡好。”
小舒明白，爱莫能助，还是公事公办：“老板让我问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锦京？”
宁祈言啜了一口咖啡：“她很着急吗？”
小舒：“她看上去倒是不着急，只是问一句。不过我打听到盛流霜他们一家现在在外面旅游，大概要等七月二十多号回国。您还是再商量一下。”
宁祈言：“嗯，好，不过我想最早八月初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小舒：“不着急，我回去就这么和她说。”
她还有满满的日程安排，实际上宁祈言对于宁澜景把她最得力的秘书派过来这件事感到惊讶。他默默又喝了一口咖啡，再次悲哀地发现自己仍然对咖啡过敏。
简短不失礼貌的道别之后，宁祈言坐在冷气十足的咖啡厅里缓神，一直等头痛稍稍减轻才回家。仍然是炎热的一天，仍然是心里乱糟糟的无法入眠，宁祈言划了一下联系人列表，斟酌着给盛流霜发消息。
仍然是半夜三点多，晏乐闲没收到宁祈言的电话心下松了口气，而宁祈言收到回复。
盛阿姨：没问题，八月十号上午你到了给我们打电话或者发消息都可以哦
盛阿姨：有需要给我说就好，宝贝，不用害怕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
宁祈言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之上，良久。
好的，谢谢阿姨，麻烦您了。
宁祈言是一个很会说话的好孩子。
人物稍微有点多，记不住没关系，不到他们的戏份。
作者快被有病的抽搐鼠标搞出狂躁症了，谁能拯救。[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真的麻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