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那一个“准”字，为她劈开一道生路，却也将她彻底推至风口浪尖。
“朱氏算法”名动京城。昔日破败小院，如今车马不绝。来求学的女子络绎不绝，身份亦愈发多样。除却为谋生计的贫家女、小户女，竟渐渐有了衣着体面的商户千金，甚至个别低阶官员家中的庶女，戴着帷帽，悄悄乘着小轿而来。
她们眼中燃着同样的光——对改变命运的希望，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渴求。
朱七七不看出身，只严格考核基础算学能力。她扩了院落，增了课室，将学生分班，制定更系统的课程。芸儿、暮雨等最早的一批学生，已能担任助教，领着新生演练算法。
束脩水涨船高，银钱如细流汇入，朱七七却寝食难安。她深知怀璧其罪。扩建学堂，增聘女夫子，购置良材，所有盈余几乎尽数投入。她甚至赁下邻院，打通墙壁，琅琅读书声日夜不息。
夜深人静时，她于灯下疾书，将现代金融理念融入“朱氏算法”，草拟一份前所未有的计划——开设一家真正由女子执掌、惠及女子的钱庄。“汇通宝号”，这名字在她心中盘旋，欲破土而出。
然而，暗处窥伺的目光，从未减少。
她总能感到两道截然不同的视线。一道如影随形，冷冽如冰刃，匿于王府方向的屋檐树影之后，她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毫无表情的脸。另一道则更飘忽难测，时有时无，有种微风拂过的温润却又隐藏着精密的算计。
这两道目光，如悬顶之剑，令她如履薄冰。
这日讲授“复式记账与往来核算”，堂下坐满了人。忽闻院外马蹄声疾，香风袭入，伴随着娇叱与仆从的呵斥。
“都给本郡主让开！”
安阳郡主一身绯红骑装，金线绣蝶，手持马鞭，倨傲地闯入院中，身后跟着几位珠环翠绕的贵女。为首的少女一身月白云锦，气质清雅如兰，眉眼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傲与冷意。朱七七识得她，丞相千金苏禾，京城第一才女，亦是萧凛的爱慕者，非君不嫁的传闻，无人不晓。
学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寒门女子们吓得低头瑟缩，几位官家庶女也面露惶恐。
安阳郡主马鞭一指朱七七：“你就是那个蛊惑王叔的朱七七？瞧着也不过如此！”
苏禾轻轻拉住郡主衣袖，声音柔婉：“郡主息怒，莫要惊扰了朱姑娘授课。”她转向朱七七，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朱姑娘，郡主听闻姑娘算法精妙，心中好奇，特来请教。姑娘不会见怪吧？”语似谦和，却将“请教”二字咬得微妙，仿佛朱七七是个可供品评的物件。
朱七七放下炭笔，神色平静无波：“郡主、苏小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只是眼下正在授课，若二位有意探讨算法，可否稍候片刻？”
“授课？”安阳郡主嗤笑，鞭梢扫过一名学生案上的算盘，“教这些贱籍女子打算盘，就能攀上高枝变凤凰了？笑话！王叔不过是一时新鲜，被你这狐媚手段迷惑！”
苏禾眼底掠过一丝快意，面上却蹙眉轻嗔：“郡主，慎言。王爷圣明，自有决断。”她目光转向朱七七，带着怜悯般的探究，“只是朱姑娘，女子无才便是德，你鼓动这么多女子弃女红于不顾，终日拨弄算珠，与外男账目纠缠，是否…有失体统，辜负王爷的爱才之心呢？”字字温柔，句句刀锋。
堂内气氛降至冰点。
朱七七深吸一口气，迎上苏禾看似无害的目光：“苏小姐此言，民女不敢苟同。算法乃经世致用之学，是女子谋生立世之技。王爷准许办学，正是望其所学能利国利民。至于体统…”她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堂下诸多因紧张而攥紧衣角的女子，“让女子有尊严地活着，不必依附他人，饥有所食，寒有所衣，民女愚见，这正是最大的体统。”
“巧言令色！”安阳郡主怒道，“分明是狡辩！苏姐姐，同她多说什么！”她猛地夺过身旁一名学生正在演算的草纸，瞥见上面奇怪的符号与表格，更是鄙夷，“这是什么鬼画符？也配称为算法？定是你用来蛊惑人心的邪术！”
那学生吓得瑟瑟发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朱七七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她可以忍受针对她的刁难，却无法容忍践踏这些女子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和微薄的尊严。
她上前一步，自案上拿起另一张写满阿拉伯数字与公式的纸张，递向安阳郡主，声音清晰沉静：“郡主既疑此为邪术，不妨当场考较。民女愿与郡主立约，若民女无法用此‘鬼画符’，在一炷香内算清郡主随意给出的账目，民女即刻关闭书院，离开京城，永不归来。”
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若民女做到了，则请郡主与苏小姐，向我这满堂的学生，道歉。”
满场哗然！向这些身份低微的女子道歉？简直闻所未闻！
安阳郡主气得脸色涨红：“你放肆！”
苏禾也微微色变，没料到朱七七如此强硬且不按常理出牌。她暗自拽了拽郡主的衣袖。
正在僵持之际，一个冷沉无波的声音自院门处传来：
“本王竟不知，书院也会此等热闹。”
萧凛一袭墨色常服，负手立于门前，不知已旁观多久。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却暖不化那深潭般的眸色。他身后并无随从，却自带千军万马的威压。
所有人慌忙跪拜。
安阳郡主如同见了救星，却又因他冰冷的眼神而胆怯，委屈道：“王叔！这朱七七她…”
“本王听到了。”萧凛打断她，目光掠过地上被郡主揉皱的草纸，再看向朱七七手中那张写满算式的纸，最后落在那位吓得流泪的学生身上，“户部清吏司主事，”他忽然报出一个官职和名字，“上月核验京西粮仓出入，错算七处，亏空三百两，账册至今未平。”
他看向朱七七：“一炷香。用你的算法，算出结果，指明错处。”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也是一个不容错失的考题。
朱七七心领神会，毫不迟疑：“是。”
炭笔在手，沙盘铺地。数字飞驰，公式流转。满堂只闻算珠轻响与笔尖沙沙声。她心神沉浸，全然忘我，仿佛又回到户部偏堂那三日不眠不休的时光。
安阳郡主面露不屑，苏禾则静静旁观，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冷嘲。
不到半炷香，朱七七停笔，声音清亮：“回王爷，账目已清。错处七处，分别在…共计亏空三百四十七两八钱，而非三百两。另有隐晦涂改一处，疑似贪墨五十两，账册第三页第七行，请王爷明察。”
萧凛接过她呈上的结果，扫了一眼，眸中似有极细微的波动，快得无人捕捉。他未看数字，只将那张纸掷于安阳郡主脚下。
“道歉。”
两个字，冰寒刺骨，不容置疑。
安阳郡主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凛，又看看面色平静的朱七七，最终在萧凛迫人的视线下，屈辱地对着满堂女子，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苏禾亦微微躬身，姿态依旧优雅，袖中手指却已掐得泛白：“郡主年少率真，言语无状，我代她向诸位致歉。”她目光掠过朱七七，深不见底。
萧凛不再看她们，只对朱七七道：“你的汇通宝号章程，三日后送至王府。”言罢，转身离去，仿佛只是来下达一个指令。
安阳郡主与苏禾一行，狼狈离去。
学堂内，死寂过后，爆发出压抑的欢呼与低泣。那些曾被轻贱的女子们，眼中第一次燃起如此明亮的光彩。
朱七七却望着萧凛离去的方向，手心冰凉。他知道了汇通宝号的计划，他甚至在替她解围的同时，更进一步地将她纳入羽翼之下，掌控之中。
而苏禾离去前那一眼，让她明白，这位丞相千金的敌意，绝不会因此消散。
权势之下，她如浮萍。萧凛的庇护是刃，可御敌，亦可伤己。太子的招揽是蜜，甘甜诱人，却裹着穿肠毒药。
她必须更快地强大，更快地积累资本，更快地…做出选择。
是依附一方，苟且求生？还是…
她转身，看向堂中那一张张渴望而激动的面孔，回想着脑海中初具雏形的商业版图。
不。她穿越而来，绝非为了重复依附与攀缘的命运，她是朱七七，不是谁的附属品，她要做自己的豪门，她虽是一介孤女毫无权势，但她要在跟这场权势的博弈中不落下风，她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之后的路只怕会更加艰险，但她无惧亦无悔。
“芸儿，”她声音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意，将高级班的’商战博弈与风险规避课’，提前至明日。今日，我们先来讲，如何在一无所有时，借力打力，撬动第一桶金。”
山雨愈来风满楼，她偏要在这风雨中，筑起属于自己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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