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午时将至。
朱七七将最后一行墨迹吹干，仔细将厚厚一叠章程册子装入一只不起眼的榆木匣中。指尖抚过匣盖，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这薄薄一册，承载着她于此异世安身立命、甚至撬动时代的野心。
她换上一身素净却裁剪得体的青灰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银簪，力求庄重而不失风骨。镜中女子，面色因连日熬夜略显苍白，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先生，马车备好了。”芸儿入内，神色间带着担忧。今日之约，吉凶难料。
“好。”朱七七抱起木匣，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马车驶出小巷，汇入京城主干道。午间市集喧嚣鼎沸，人流如织。朱七七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匣边缘，脑中反复推敲着待会儿可能面对的诘问与应对之策。
行至相对僻静的青云街，变故骤生！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尖啸而至！“噗噗”几声闷响，拉车的马匹惨嘶着轰然倒地，身上赫然插着数支弩箭！车厢剧烈颠簸，几乎倾覆。
“有刺客！保护先生！”车夫惊惶的嘶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哼和重物坠地之声。
朱七七在车厢翻滚中死死抱住木匣，心脏瞬间揪紧！光天化日，京城重地，竟有人公然行刺？！
车帘被猛地挑开，数名蒙面黑衣人眼神凶戾，手中钢刀闪着寒光，直扑而来！
电光火石间，一道灰影如鬼魅般从旁侧屋檐掠下，剑光如匹练横扫，精准地格开最先探入车厢的两把钢刀，金铁交鸣之声刺耳！
是萧凛的影卫！
那影卫身形极快，剑法狠辣刁钻，以一敌多，竟暂时将刺客逼退在车厢之外。刀光剑影在车窗外疯狂闪烁，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倒地的闷响不绝于耳。
朱七七紧贴车厢壁，屏住呼吸，指尖冰凉。她能看到那影卫玄色劲装上迅速洇开的深色血迹，但他始终如磐石般挡在车厢门前，一步未退。
刺客人数众多，且显然都是死士，攻击悍不畏死。影卫虽武功极高，但护着她这个累赘，又要应对四面八方的袭击，很快便左支右绌。
“嗤——”一声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影卫身体猛地一颤，肩胛处已被一柄弯刀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喷涌！但他竟哼都未哼一声，反手一剑刺穿那偷袭者的咽喉，身形踉跄一下，再次站稳，将另一名试图从窗口钻入的刺客踹飞。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变形，“西南…巷…”
朱七七瞬间明白，他是要她弃车逃跑！西南方向有一条狭窄小巷，或可暂避。
然而，看着他浴血奋战、摇摇欲坠却死守不退的背影，看着他脚下迅速扩大的血泊，前世被背叛、被抛弃的冰冷记忆与眼前这人以命相护的景象剧烈冲撞！
她岂能丢下救命之人独自逃生？
“不！”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撕下裙摆内衬，扑到车门口，试图为他包扎那骇人的伤口，“一起走！”
影卫身体一僵，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就在这瞬息迟滞间，一名刺客瞅准空档，毒蛇般一刀直刺他心口！
眼看避无可避——
“铛！”
一声更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爆响！一枚玄铁令牌裹挟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刀尖之上，将那必杀一击打得偏离方向，深深扎入车框！
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一道玄墨身影骑在高头骏马之上，疾驰而来，劲弓满弦，箭似连珠，破空呼啸！
噗噗噗！围在马车旁的刺客应声而倒数人！
萧凛面覆寒霜，眸中戾气翻涌，宛如杀神临世！他身后，十余名银甲侍卫如狼似虎地扑入战局，瞬间扭转形势。
残余刺客见势不妙，唿哨一声，欲四散遁逃。
“全部拿下，留活口！”萧凛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他飞身下马，几步跨至马车前。
车门口，景象触目惊心。影卫重伤濒危，全靠意志强撑。朱七七半跪在地，双手死死按在他不断冒血的伤口上，素净衣裙已被染得一片狼藉血色，她脸色苍白如纸，唇瓣紧抿，眼神却带着一股异常的执拗与坚持，不肯放手。
看到萧凛，她抬起头，眼中惊惶未褪，却强自镇定：“王爷…他伤得很重…”
萧凛目光在她染血的双手和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停留一瞬，眸色深不见底。他俯身，出手如电，连点影卫周身几处大穴，暂缓血流，随即厉声喝道：“来人！速送他去王府秘阁，召太医！”
两名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昏迷的影卫抬走。
萧凛这才看向仍僵在原地的朱七七，视线落在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染了血的榆木匣子上。
“这就是你宁死也不肯丢下的东西？”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朱七七缓缓站起身，因腿软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她将木匣更紧地抱在胸前，血迹沾染了衣襟，声音微哑却清晰： “是。民女的命和它，方才都是那位影卫以命换来的。岂能轻弃？”
萧凛盯着她，良久，忽然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显幽深难测：“很好。本王的人因护你而重伤濒死，朱七七，你欠本王一条命，也欠他一条命。”
朱七七心头一紧，垂首：“是。民女…知恩。”
“知恩便好。”萧凛逼近一步，周身压迫感倾轧而来，“本王不要虚言。今日起，你需应承本王三件事。以此偿恩。”
朱七七猛地抬头：“王爷…”
“放心，”萧凛打断她，目光掠过她怀中的木匣，“非是让你作奸犯科，亦非让你自荐枕席。这三事，必在你力所能及之内，且…与你这汇通宝号，与你所欲行之事，未必没有助益。”
他话语微妙，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亦暗藏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朱七七脑中飞速权衡。拒绝？恩情如山，刺客来历不明，危机四伏，她势单力薄，何以抗衡？接受？便是与这深不可测的王爷绑得更深，前途难料…
但，他最后那句话…与她所欲行之事未必没有助益？
她看着眼前玄衣墨袍、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想起马车外那滩刺目的鲜血，想起自己宏图初展便险些夭折的脆弱…
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屈膝行礼，声音沉静下来：“民女，谨遵王爷之命。但有所驱，力所能及，万死不辞。”
“聪明的选择。”萧凛颔首，似乎早料到她的答案，“第一件事，便是现在，随本王回府，将你这染了血的章程，一字不落地说明白。”
肃穆的王府书房，沉水香袅袅。
朱七七洗净手上血污，换上了王府侍女送来的一套干净衣裙，尺寸略大，更显她身形纤弱。但她脊背挺得笔直，立于书案前，将章程册子一页页摊开。血迹已干涸，暗红地缀在墨字旁，刺目而诡异，仿佛为这场谈判平添了几分血色注脚。她摒弃杂念，凝神静气，从最基础的女子小额信贷模式讲起，到存款准备金制度如何保障兑付，再到信用评估体系如何运作，甚至大胆提出了汇票结算的构想，以降低大宗银钱运输风险…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引据结合大雍现有钱庄弊端，处处指向痛点。
萧凛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始终落在册子上，偶尔抬眼看向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并未打断。
直到她全部讲完，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
“想法很大胆，甚至…狂妄。”萧凛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动摇国本，非一纸章程所能及。朝中阻力，你可知有多大？”
“民女知道。”朱七七迎上他的目光，“然则，弊病已生，积重难返。王爷清查盐税，当知国库岁入，有多少流失于这些陈规陋习、贪腐舞弊之中？汇通宝号所图，并非颠覆，而是重建规则。于国，可增加税收，稳定金融；于民，尤其于女子，可开一线生机。民女愿为王爷，为此新规，试水前行。”
她将自身置于锋刃之前，亦将最大的利益蛋糕——“于国有利”“增加税收”——捧到了对方面前。
萧凛凝视她良久，眸中光影明灭，似在权衡巨大的风险与诱人的收益。
“你可为明面上的掌柜，执掌一切明面运作。”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似千钧之重，“本王会在暗中，为你扫清朝堂障碍，提供最初的本金与武力庇护。利益，三七分账。你三，本王七。”
朱七七心猛地一沉。三七？她出技术、出理念、承担最大风险，只得三成？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王爷，民女冒昧，五五。民女需足够利润，方能快速扩张，吸引更多女子资本注入，让汇通宝号真正扎根壮大，而非仅仰仗王爷输血。其长远收益，远超眼前。”
萧凛挑眉，似乎讶于她竟敢讨价还价，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神色：“四六。这是底线。别忘了，你方才应承的本王三件事，尚有两件未提。本王的风险与投入，远非你能想象。”
朱七七知道，这已是极限。她屈膝：“谢王爷。四六可分，然民女有一请求，汇通宝号明面一切决策、人员任免，需由民女全权主导。王爷可派账房监督，但不可干涉经营。”
她要自主权。
萧凛看着她倔强而清亮的眼睛，片刻，颔首：“可。”
一锤定音。
一场始于血色劫杀的合作，于此森严王府书房内，初步达成。朱七七为明，执掌商道；萧凛为暗，提供权柄庇护。两人各取所需，亦互相制衡。
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但一条前所未有的金融之路，已在她脚下，艰难地铺开第一块基石。
她抱着那只空了的、仍沾着血迹的木匣走出王府时，夕阳正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能触及那遥远而未知的未来。
王府书房内的血色契约尘埃落定，朱七七抱着空木匣走出那朱漆大门时，夕阳正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仿佛一条亟待延展的道路。
然则，通往汇通宝号的路，注定以荆棘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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