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医院。
vip病房的病人面容苍白,从五官来看还能看得出是个清秀少年,睫毛又黑又长,嘴唇没有发皱得起皮。
可见被护理得很好。
凌颂之长睫微颤,猛地睁开眼,入眼的东西像是被云遮雾障般,所有物体边缘都带有一层光晕。
不知几分几秒过去,凌颂之涣散的目光才聚焦,映入少年眼帘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漆黑的眼瞳被吸顶灯照出一点光亮,让这双眼睛变得有神起来。
凌颂之听到耳旁有人在讲话,却像耳鸣似的一片混乱。少年侧过头,看到了素颜的他姐,也许是午休刚起来连妆都没来得及化。
这些画面既熟悉又疏离,有些失真,让凌颂之产生了强烈的脱节感。
不知又过了多久,凌颂之终于可以听清一些声音,他听到他姐说:“爸妈在赶来的路上,晚上就能到。”
他姐在北京工作,可以在凌颂之醒来的第一时间马上赶来。他爸妈就在老家四川,来这需要时间。
凌颂之艰难点了点头,发出近乎嘶哑地一声“嗯”。
渐渐清醒,凌颂之才发现这个病房竟然不止他姐一个人,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在他身上动手动脚。
凌颂之现在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任由医生们检查。
医生问了一系列问题,凌颂之懂得的就答,不懂的都摇了头。
“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凌颂之。”
“你印象中今天是几号。”
“十一月三十,好像……”
“几几年知道吗?”
“二零二八——”
“能不能尝试握我的手?”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和木偶很相似,抬起手时还是些许脱力。
医生语气像哄孩子:“很不错啊,让你握一下把整只手都抬起来了呀。”
其中一个指向他姐,问:“还能想起来这位女士是谁吗?”
凌颂之看了一会,嗓音生涩:“我姐。”
医生柔声问:“还记不记得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凌……景柠。”凌颂之说。
随后他们又问了父母什么名字、今年几岁、生日多少、还记得自己出车祸的事吗——几十个问题,凌颂之都一一答出来了。
“医生……”凌颂之被问得烦了:“还没有问够吗?”
“最后一个问题,”一个医生在用平板电脑记录,有些年迈,看起来慈祥中透着威严,不似其他人那么温柔:“昏迷的这接近两年里有做什么梦吗?”
凌颂之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心里泛起了冰冷的麻意。眼泪不可压抑地就夺眶而出,一点征兆也没有。
“不是梦……”十八年,凌颂之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哭,凌颂之吸了吸气,鼻息有些重地重复:“不是梦……”
医生抬起眼,紧接着问:“是没有梦,还是不是梦?”
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掉到洁白的被单上。凌颂之张了张,声音破碎又执拗:“不是……他们是真的。”
为首的医生没有跟他争论什么,转头对他姐摆了摆手。凌景柠跟着走了出去,病房门没关紧,声音从门缝闯了进来。
“医生,我弟弟这情况……”凌景柠的声音带着担忧。
凌颂之听到中年医生低声跟他姐说:“身体机能和记忆都不错,就是有认知偏差,梦境与现实区分不清……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凌颂之垂了垂眼。
*
他明白他一直哭会让家人担心,所以压制了。傍晚时他爸妈来了,尽管刻意压下,凌颂之在听到他们说找个心理咨询师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能平静和家人聊聊天的时候依旧少的可怜。
凌颂之也知道这样窝囊,但他憋不住:“是真的,他今天联考……”
眼圈都哭肿了,他姐还拿着手机录视频说:“再哭以后这就是你的黑历史。”
凌颂之看得出她想逗他笑,可是他连唇角都扬不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来天,可能是三十多天吧。凌颂之一天到晚就应付各种各样的开解和别的,没有手机,也没精力碰。
复健得身体差不多了,父母又提出了找心理咨询师。
凌颂之一如既往地情绪激动,眼泪却哭不出来了。
泪腺也终有一天会干涸,幻境也总有一天会破灭,他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在燕城诚惶诚恐那些天,他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这一切似乎所有人都是被牵扯进来的。家人,对象,朋友,医生,他们都没错。
整个事件唯一有错的是他。要是当初在燕城时他能果断一点,不要当鸵鸟,不接受迟砚青的告白。甚至再狠一点,人都不要认识,话少一点,在十六班安安静静的,直接把那边当作幻境来看,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看着所有人为他忙里忙慌,又无力,又悲伤。
燕城那边怎么样了?
十六班怎么样了?
夏子米宋佳蕊他们怎么样了?
迟砚青怎么样了?
联考怎么样了,多少分,多少名,以后能不能考到清美?
现在他穿回来了,凌硕是回自己身体了吧。
他会和迟砚青分手吗?
凌颂之私心是想让凌硕和迟砚青继续谈下去,心里堵了棉絮的感觉太痛苦,他舍不得让迟砚青受。
凌景柠见他弟这模样,微叹了口气,让爸妈先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紧,凌景柠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别哭了,我相信你。擦擦,一个男孩子哭成这样像什么话,凌颂之你成年了。”
“真的相信我?”他哑着嗓子问,少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渍。
“我相信,你又不傻,怎么可能分不清幻境与现实。”凌景柠说:“但是心理医生这事,你还是答应吧,爸妈不相信,你这样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不去,”凌颂之手无意识地拽紧纸巾,指节泛白:“我没有心理疾病我为什么要去……”
“你这样会让他们担心的,这么耗下去,你打算不复读不参加高考了吗?”凌景柠稍微放大了音量:“想让爸妈养你?就算你以后不读书不工作,家里的钱也够你挥霍几辈子,那你之前十几年学的东西呢?就这样全部扔掉?凌颂之,你扪心自问,这样对得起你自己吗?”
凌颂之低着头沉默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姐,你大学不是辅修过心理学吗,你给我做心理疏导好不好?”
“你以为我没提过?爸妈不同意,他们觉得我不靠谱,你也说了我是辅修,不是主修。”凌景柠拖了张椅子坐下,说:“让爸妈找个心理医师,你再装一下,把他们骗过去不就行了,骗不过去就花钱买通,让他在爸妈那做个伪证,多容易。解决问题的方法给你了,看你愿不愿意试。”
这会凌颂之默了更久,终是轻轻点了头:“我试试。”
*
他姐的效率很快,当天晚上就叫来了心理医师。其实可能不是凌景柠效率高,而是他们早就选好了,一旦等他点头就打个电话把人叫过来。
病房就两个人,凌颂之看着那个便衣青年,没作什么感想,也没想开口。
听说什么名校985毕业,具体什么学校凌颂之也不关心。
那个心理医生清了清嗓子,先说话:“看过你历年的成绩,很优秀的一个孩子,甚至比当年的我还要优秀很多。都是聪明人,我们就开门见山聊了。”
心理医生语气温和却平静:“你是在车祸昏迷后产生的幻境,醒来后那些就全消失了,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那些确实是梦,网络上有很多类似的例子,比如——”
凌颂之揪紧了床单,没忍住打断:“心理医生也是医生,既然你是医生,就不该用这些虚假的东西骗人。我查过资料,人在昏迷的时候几乎不会做梦。”
“是这样,”那位青年云淡风轻地换了另一份资料:“但人昏迷在快要苏醒的时候有意识,是极有可能做梦的。你又怎么能确定这些梦境是昏迷时做的,而不是快要苏醒的那一段时间做的呢?”
“就算苏醒前会做梦,那些梦也是断断续续,不可能连贯。”凌颂之闷闷道:“我那些是持续的,用科学解释不通。”
“你竟然查过资料,也应该知道人在苏醒前是有轻微意识的,那时候人会感受到恐惧和无助,”心理医生:“那些梦境里你从始至终没感到过焦虑恐惧吗?我不信。做梦持续只能说明你体质特殊,说明不了其他。”
少年抿了会唇,一时没有说话。他确实感受过焦虑和恐惧,但凌颂之不愿意承认这些都是假的。
凌颂之眨了下生涩的眼:“但是我的那些是美好比较多,焦虑恐惧这两种情绪只占小部分,微乎及微。和你资料上描述的百分之百分之九十多恐惧、焦虑、不一样吧。”
“你这些辩论是相信世界上有神吗?你是无神论者吗?”青年挑了挑眉:“我们国家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神论。”
凌颂之难受地喉结滚动两下,嗓音低闷:“现在不是了。”
青年:“可是你最开始用科学来反驳我的观点,现在却用神论反驳我。”
“科学和神学两者并不冲突,”凌颂之紧紧抿了嘴唇:“你读了六七年的心理学,就学会了找漏洞吗?”
心理医生走后,病房又陷入了沉寂。
少年拧了瓶盖喝了水,长睫低低垂下。凌颂之其实也知道自己有点强词夺理,他自己都不能确信这些东西是真是假,但他不想相信是虚假。
“我说,”凌景柠开门进来,吐槽道:“我让你装成被他说服的样子,你他妈都要跟人家吵起来了。”
“姐,”凌颂之又有些想哭,但这次忍住了:“真的有人能在梦里完整地过完两年吗?”
“谁知道呢?”凌景柠愣了一下,在床边坐下,轻叹:“我倒是好奇,那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难得有可以倾诉的人,凌颂之把自己能用言语表达的都一一讲了。少年停了几秒低喃:“这么真实,怎么可能是梦,梦境可以塑造出这么鲜活的人吗……”
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声音很轻,也不奢求答案。
“你的意思是说,”凌景柠忍了忍笑:“你在那还谈了个男朋友?”
“嗯,”凌颂之绞了下床单,闷然地应声:“他叫迟砚青。”
“和你的名字挺配,”凌颂之笑了下,难得没开他玩笑:“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就是很好,”凌颂之说,又觉得四个字不能说服,简单举例了几点。
凌景柠静静听着,笑道:“听着像个粘人精。”
“才不是,”凌颂之否认得飞快,随即又泄了气:“……好像是有点。”
他们又聊了会,“你还记得他的微信账号吗?”凌景柠提议:“没想过去加他试试吗?”
“我记不到他微信号,”凌颂之摸了摸手机边沿,眼里稍微有些动容:“但我记得他手机号……”
凌景柠笑了笑,朝少年颔了颔首:“想打就打呗,万一就是呢?”
凌颂之有些忐忑,按下十一个数字,拨通过去。
电话响了将近五六秒才接通,对面声音嘈杂,背景似乎还放着歌。
他刚要说话,电话那头传出陌生的音色,听声音还有些醉:“喂,谁啊。”
凌颂之心又猛地一沉。
“不好意思,”少年眼里光亮没了,嗓音很干涩:“我打错电话了。”
嘟——
电话挂断,凌颂之深深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留在肺里像是炸药桶那样难受。
凌颂之抬头看向凌景柠。
才察觉到他其实一直被他姐套路着走。从最先假意相信,站在他的共同角度,获取他的信任。
再哄骗他亲自去揭开……
如今是真是假还重要么?
重要吧,凌颂之希望他们是真实存在的生命,而不是自己的凭空想象。
但好似又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就算真的有他们也不在这个世界。
看着他姐复杂的神色,半响,凌颂之笑了两声,带有自嘲的意味。
凌颂之喉结滚了好几下都没把那股涩意压下去,尝到咸味才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少年头发长得已经有些扎眼,低头又低低笑了:“北大的心理学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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