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工地彻夜的混乱与喧嚣。
一夜灵力倾泻，强行稳定崩塌的木良，又护住数十条性命，即便是应知遥也觉疲累，过度消耗灵力后的经脉传来了隐隐的酸涩。
他并未回到隔绝喧腾的居所休息，只是避开人声喧闹处，略显僵硬地背靠在一段尚未完工的冰冷石廊柱上，任由寒意透过衣料。
不远处远处，被救下的劳工带着劫后余生哽咽声隐约传来。这些声音钻入应知遥耳中，他紧闭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将所有外界的声响与情绪都隔绝在外。腾于胸臆间的微末焦躁需要这份独处的寂静来消化，以及更深处的因目睹生命脆弱无常的沉郁。
晨光铺洒于人间，命运总是吝啬眷顾他，此时的应知遥像极了那被黎明边缘遗忘的倦怠清月。
玄色袍服沾染了尘土与细微的碎石粉末，下摆处甚至有几道被锐利岩棱划破的裂口。他下颌线绷得极紧，薄唇紧抿成一套苍白的线，藏在衣袖之下手正微微颤抖。微亮天光落在他的脸上，透出一种近乎玉石般的冷白，甚至可见脖颈间蜿蜒的血脉。
邓青昀悄无声息地走近，步履放得极轻，却仍让应知遥倏然睁开了眼。
那眼神锐利依旧，只是深处难掩一丝倦怠的血丝。
“宗主。”邓青昀单膝落地，声音压得极低。
“昨夜救人的那个青年，名唤闻折，与其同批被困者皆为景明二十三年曲江决堤后征调的河工。其父母早亡，因祖上牵连一桩旧案，阖族获罪，自他出生起便是奴籍。会些粗浅拳脚又年轻力壮，这才在危急时敢出手救人。”
邓青昀顿了一下，补充道：“属下已核对过名册和籍契，确凿无疑。”
“奴籍……” 应知遥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微哑，指尖无意识地扣在了冰冷的廊柱上。
大宣的劳工往往出身低微，多因触犯朝廷法度被刺配罚没，有些甚至可能是仙家修士。可一旦被打上奴的标签便世代难再翻身，除非碰上一个好的主家得以脱离奴籍重新获得平民的身份。
他抬手示意邓青昀起身，又问道：“人呢？”
邓青昀出身乡野，于景明十五年经“大选”入苍梧宫修行，如今得应知遥亲自指点，虽未拜入门下已然被视作是应宗主的亲信。
“场内现下不见踪影，” 邓青昀犹疑了一下，继续回道，“许是力竭，寻地方歇息了。”
“只是一个普通人。”
应知遥心绪繁杂，沉默地点了下头，目光却地再次扫向那片混乱狼藉的工地。
他需要再亲自确认一次，顽固地扎在他的心头异样到底源于何处。
在工地的另一端，被临时清理出来堆放木料的角落人影晃动，仍有劳工在忙碌奔波。
一夜精神的高度紧绷，再加上身上未愈的伤口在强行催发气力后阵阵抽痛，燕长敛几乎脱力，阵阵撕裂般的抽痛犹如附骨之蛆。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紧贴于肌肤之上带来一片粘腻冰凉的窒息感。
身体的极限来的如此之快，反而将一切推向失控的边缘。
当最后一块需要归位的沉重原木被抬起时，他眼前猛地一黑，手臂不受控制地一软。
坠落前，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托住了原木的另一端，凤诂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侧，将大部分重量地卸了过去。
“主子！” 凤诂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够了，您必须去歇息！”
燕长敛将原木归位，急促地喘息见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被他强行咽下。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凤诂的劝阻，也可以说是再没有力气再去维持那副沉默麻木的伪装。
他试图这样消耗应知遥带给他的心悸恍然，缺将事情推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任由凤诂半扶半引地将他带到一堆条石后面，支撑的力气彻底耗尽，只能滑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石面。
他垂着头，不健康的身形让他下颌的轮廓依然利落，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细密的刺痛。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漫上心头。十一载匆匆而过，那人已不再是记忆里需要他去庇护的青涩少年，如今的他强悍威严又深不可测，那一个眼神就足以洞穿他的灵魂。
这身破败的皮囊下，包裹着的是十年前就该被焚尽的残骸，更是作为背叛者肮脏的骨血！
他不敢叫应知遥认出自己，如今自己满身尘土污垢，带着陈年旧伤和新添狼狈，顶着最卑微的奴籍身份，乞怜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当然他又怎么可能认得出自己呢？
虽然燕长敛手上有着大宣四境乃至魔界域外的情报来源，但这十一年间他也仅见过应知遥一面。
景明十七年冬的北疆被大雪覆盖，魔族倾巢而出，主帅裴颂重伤昏迷，大宣王师面临无主之境域。他眼见素袍清俊的年轻应知遥站在雪中许久，随后进入主帐，隐匿不似雪的外封寸寸褪去露出银白的剑身，斩杀向凶悍的魔兽。
他没来及看那一战的结果，但自此新继位的苍梧宫宗主一战成名。
自以为深埋的心绪能被他小心藏好，毕竟先前他也是这么做的，却不想自以为是的自信如此容易被击碎，只留下狼狈仓惶。他试图□□的痛苦来麻痹自己，却也无济于事，全然消磨不掉应知遥带给他的繁复情绪。
“这辈子算是栽了。”
燕长敛抬手挡在眼前，指缝间清晨的阳光终于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慷慨地洒满大地，却偏偏吝啬地绕开了这个角落，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里。
“闻哥！你咋躲这儿了？”昨夜被燕长敛救下的年轻人眼尖地发现了他，见他此刻蜷在阴影里，脸上更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蜡黄，手臂上胡乱缠着的布条渗出暗红，立刻心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年轻劳工录在名册上的名字叫路谦，如今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只记得患难时闻折的襄助。
“你伤得这么重，得赶紧找大夫瞧瞧！”他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拽闻折未受伤的那只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走！我扶你去！管事的说了，昨天救咱们的那个大人发了话，让受伤的都去医棚诊疗，你也快些。”
燕长敛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脱力阴影那一科，熹微的阳光瞬间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让他不适地眯起了眼。
这般毫无遮拦得彻底暴露在晨光之下，让他一时间不设防备的跟紧了年轻人的脚步。
应知遥负手而立，在个不近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医棚四周的动作，直至那踉跄而单薄的身影出现，瞬间攫住了他的视线。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毫无预兆地降临，昨夜闻折带来的异样感，此刻混合着对方脆弱狼狈的模样，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混沌。他想上前，想走近些看清楚，想确认那掩埋在心底的疑虑究竟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了一步。
然而，就在这一步落下的瞬间，清脆娇媚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矜傲与急切的语调突兀地在嘈杂中响起。
“表哥！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应知遥的脚步骤然顿住，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他缓缓转过身，只见身着华美宫装、在一众侍女簇拥下显得格外醒目的乐玥郡主，正提着裙裾带着盈盈笑意，快步朝他走来，恰好挡在了他与那个角落之间。
随着郡主一行人晃动的珠翠和锦绣衣衫，应知遥最后瞥了一眼那个方向，闻折已然不见了踪影。
应知遥的目光沉静下来，重新恢复了那副深潭无波的模样，对着已走到近前的郡主微微颔首，只是那深邃的眼底，深沉的疑虑悄然沉淀了下去。
郡主的出现就如同闯入灰暗画卷的一抹刺眼霞光，燕长敛本就对应知遥的注视分外敏感，眼见这粉衫姑娘闯入，无需多问就已然将这女子身份猜了个七八分。
碧峤峰南华府沈老家主沈诏，一双孪生女儿才貌出众举世无双，并称沈家双姝为一时美谈。长女联姻苍梧宫正是应知遥的母亲沈疏烟，次女则嫁于晋王府为正妃，眼前这位乐玥郡主可以算得上是应知遥的亲表妹。
当年仙门世家子弟齐聚金陵学宫，与皇亲国戚中的适龄子女当了一阵同窗，到后来也不知怎得，这位千娇万贵的郡主殿下硬是要非表兄不嫁，每逢应知遥到金陵城来总要派人来试探他的心意。
“让开！郡主殿下驾到，还不速速退避！” 护卫粗鲁的呵斥着，甚至强行推开场地周遭的人众。
苍梧宫中人都敢怒而不敢言，更遑论才受过一夜提心吊胆的劳工。
应知遥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身形未动，似乎因这不合时宜的打扰而更添几分凛冽，抬眼间横行的护卫动作骤然顿住，空气仿佛在原地凝滞。
站在侧后方原本准备开溜的邓青昀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想要迈出去的腿，带着仰慕和崇拜看着自家的背影。
只需心意一动就可催发的定身术，除了修行者本人足够强大，还需要对全场灵气有足够的把握，才能让其不偏分毫的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来。应知遥不仅可以做到同时让数十人定身不动，还可以精准避开无辜者。
这一动作太快，快到乐玥还习惯性地想去拉应知遥的衣袖，带着理所当然的亲昵，却被应知遥不着痕迹的躲开。
“郡主，” 应知遥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此地乃宗门重地，非是嬉闹之所，莽撞闯入伤及无辜……”
乐玥的手落了空，随即小嘴一撇，不等应知遥说完就急切打断道：“人家找你有急事嘛！那些看门的修士磨磨蹭蹭的，烦死了！”
她这才注意到现场的死寂，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正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劳工，嫌恶地皱了皱秀气的鼻子。看见自己的人被施法定身，也不恼怒，只是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上位者的轻蔑：“不就是一群下贱胚子干活的地方吗，有什么不能进的？表哥你跟他们待在一起，也不嫌脏了身份。”
应知遥没有去接她的话语，只是抬袖将定身术解开，下一刻不容置疑的声音落了下来：“再有肆意妄为者，杀。”
“表哥！你……这是我的人！” 乐玥又气又急，眼圈都红了。她满心欢喜的过来，却不想还未曾亲近就被应知遥下了面子。
邓青昀见状赶忙招呼围观的人众各自散去，又与苍梧宫中修士横剑拦住了王府护卫，给两人留下一片清净之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昔年学宫论道，郡主忘了，”应知遥说，“苍梧宫众生各司其职无分贵贱，今日所为下不为例。”
在这双深邃眼眸注视下，乐玥辩解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她跺了跺脚，狠狠瞪了一眼周围那些在她看来害她挨训的“贱民”，不甘心地转身，带着满腔委屈和怒火，风一般又消失在诸人的视野里。护卫们连忙跟上，留下现场一片更加诡异的死寂。
应知遥目送那抹粉色消失在远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奈。如今世家宗门依附皇权，他想要遗世独立就偏有人就想搅混这谭水。这个表妹虽然有些任性妄为，却也不该成为被摆弄的棋子，这世道本就艰辛不易。他可以因为血脉的责任对包容，却也不允许她任意践踏他人尊严。
他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应宗主写尽双标的一生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风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