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殿丝竹靡靡，舞袖翩跹，一派升平气象，却难入心有旁骛者之耳。
殿外雷声阵阵，席间仍鼓点雀跃，颂歌未歇。
十一年前满地残血已冲刷殆尽，而今朱门帐下，应知遥坐在那人曾睥睨众生的高位上。
如当年一般，力压一众鬓发染白的家主权臣，仅列席于皇后的父亲偃月山庄庄主曲潭次位。
许是应宗主平素生人勿进、冷面寡言的名声流传太广，今日这场宴席照旧是乏人问津。
直到身旁的曲潭处有人来敬酒。
“几月未见曲庄主风采依旧，小王有礼了。”
声音听着耳熟，应知遥用余光瞥了一眼，五爪团龙的衣袍在身，象征着王公显贵的身份。此人乃是当今天子的胞弟魏王高弛，除此之外他还是灵音寺坤音禅师的俗家弟子，如今帝王与佛门关系密切，其中不乏魏王的功劳。
曲潭起身回敬道：“王爷高赞，薄酒一杯，不成敬意，在此先饮过。”
曲潭是皇后的父亲，名义上来说也是皇帝的老丈人，按照辈分魏王来敬酒倒也不算怪事，两人寒暄了一番，魏王顺势引荐身边的人：“这位是伏华门的掌门文央仙尊，曲庄主应该也是认识的。”
随后又是一番寒暄，少不了场面上的夸赞。
“应宗主，”魏王赶完了曲庄主的场子，自然脚步一挪到了应知遥这边，他举杯道，“应宗主甚少入宫，今日这杯酒可一定要喝啊。”
应知遥忽被唤起，不得不其身回礼，行容规矩的举起了酒杯道：“应某入京尚未拜访殿下，是在下失礼了，今日这酒还是我敬殿下吧。”
酒水饮尽魏王又开口道：“应宗主乃是平定叛乱的肱骨之臣，皇兄的臂膀，日后还请应宗主多多指教啊。”
“殿下才是陛下股肱，在下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方不辜负陛下恩德。”应知遥也不是白做了多年的宗主，场面话也算是信手拈来。
魏王笑意不减：“正是此理，同为陛下效力，自当尽心。日后同在金陵咱们自好多走动走动，文央仙尊与应宗主也是旧相识吧。”
一直未做声的文央在魏王的示意下上前一步，敬酒道：“应宗主。”
应知遥并未举杯，甚至冷了态度说：“我与文掌门不熟，这酒就免了吧。”
他辞色冷硬，魏王也是通透之人，顿时明白了什么，也就没在与他交谈，言过告辞后就转身离开，继续去与其他世家维系关系，丝毫没有受影响。
确如魏王所说，应知遥与这位文掌门曾是旧相识。
伏华门建于上清宫倾没之后，掌门文央曾是上清宫弟子，年少时曾作为少宫主燕长敛的伴读出入学宫。
当年上清宫一夜倾覆，门中弟子四散各地，负隅顽抗者被皇帝诛杀，还有一些接受了皇帝的册封，建立起了伏华门，文央也摇身一变从普通弟子变成了一门掌门。
无论是文央还是魏王，皆与当年那位光风霁月的燕宫主过从甚密。魏王是天子胞弟，可伏华门到底是这几年才建起的小门派，应知遥不待见也是理所当然。
送走了这二位不速之客，应知遥的神色愈发阴沉起来，他一杯杯饮着酒，不在顾及外界的喧哗。陈年的佳酿味美，辛辣的味道贯穿肠腹，幸得他是修行者，体内有真气化解不会酒醉。可灼烧感由其内散发出来，真实的存在着，应知遥全然不顾，他盯着金樽玉盏轻眯起了双眼，看着舞乐升平满座欢愉不由心生暗讽，喧嚣哗然间窥见旧年。
五年前的春日宴应知遥恰好在京城，未让宗门长老代自己出席，彼时苍梧宫地位远不如今日显赫，应知遥席位不高人又年轻，也是少有人过问他处。
其实那时的场景与今日无二，名士重臣倍受冷落，弄权世家煊赫尊荣，连带着有裙带关系的仙门世家位在首席。那时应知遥未窥朝野积弊，并不关注其中纽带，这一切虽入他眼中，却并未多思。
也是那一年坤音禅师赴会，为帝王讲经布道，魏王地位途升只在太子之下。他的跋扈比今日更盛，带着一众显贵，堵住了敬重礼数而未离席的先帝师。
帝师杨道匡历经三朝两为帝师，天下名士半数都曾听过他的讲学，可谓是桃李满天下的一位大儒，在此之前曾多次劝谏帝王亲贤臣、远小人，裁撤世家宗族权利。这一下正触动了以魏王为首的权贵，这才在宴会上发难帝师，假意敬重，一杯杯敬他老人家酒水。
金陵学宫旧年曾蒙杨道匡传道授业，于应知遥而言，帝师他老人家也是自己的先生，于是上前正好拦住了文央所敬的酒水。
应知遥彼时轻狂，说话不留情面：“杨大人乃天子之师，天下鸿儒都敬仰的名士，不是谁都能请他老人家喝这杯酒的。”
危困一时虽解，可没过多久杨道匡就被世家联手踢出朝局，最终死于返乡途中，潦草的结束了这一生。
闻此消息应知遥自然激愤难耐，不似雪的剑气横扫江水碎石断流，方知那日解围之后杨公所言的“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是何用意，此后一改往日之行，不再避世，苍梧双壁之名从此渐赫。
等到他回神凝思，但见席间一三品文臣离开，应知遥亦搁置酒盏走向殿外，似要到园中赏景一般。
以应知遥的修为，想要隐匿行踪不是难事，他在院中闲逛片刻，又在杏花树前略做驻留，随后消失在了众人眼中。他避开人群绕至假山背后，适才离席的那位文官正在一旁等候，端正刻板的三品文臣的官袍在他身上穿出几分风流倜傥的意味来，这人在朝堂上的确叫的出名。
钟子书，景明十六年进士及第，曾为春闱会元，殿试之时被皇帝点为榜眼，如今位在中枢官拜礼部侍郎。
不过应知遥与其相识并不是因为他学问做得好，钟子书是帝师杨道匡的入室弟子，年少时已然成名，未入朝前就曾与一干同窗积极投贴谏言，当年殿试之时顺懿帝说他文章略显轻狂，料定他年龄尚小，故将其排后一名点为榜眼。钟子书入朝后就在都察院任职，谏言时事、弹劾政务做的都是得罪人的差事，杨匡道谏言制衡世家之时，钟子书亦上书频繁，自然也成为了世家的眼中钉。
像应知遥这种世家出身的，钟子书原本并不待见，只是他在都察院做事本就树敌良多，帝师身故他彻底失去了庇护，一时间性命难保危机四伏，因此他向应知遥发去了求救。
应知遥那时虽未身在朝中，却也能施展些手段，他将亲信安排到钟子书身边保护他出入的安全，设法引起了欲发难于他的几个世家的祸事，又将之转调至礼部暂避风波。时过境迁，钟子书不但性命无虞反倒在礼部混的风生水起，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六部侍郎。
旁人不知钟子书与应知遥的关系，两人也尽量避免在人前显露交集，此番钟子书约见他自然是有要事，见应知遥到来他也不做虚礼，直言道：“今早刚得到的消息，陛下欲意再让世家联姻好维系权柄，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应知遥闻此消息未变神情，言简意赅道：“明日申时，云外楼详谈。”
钟子书点头道：“我先回席，你记得等会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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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合纵连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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