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落雪，纷纷扬扬，顷刻间淹没天地。
学宫别院廊下，暖炉融融，温酒飘香。燕长敛正慵懒地躺在在铺了厚厚锦垫竹椅上，红衣绚烂夺目，银狐裘更衬得他面若冠玉，透出一种精心养护的莹润冷白。
他的眼尾天然带着微扬的弧度，不笑时显得有些疏离，笑起来却如冰雪初融，正看着满园飞雪飘扬，好不惬意。
宫中夜宴，朱厌自是要前往，便留他这个少宫主留守学宫。
初春料峭，雪势渐重。学宫掌院本也没指望他这半大少年驻守结界，一早就打发了他回自己庭院休息。
元夕宫宴也是各派弟子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时候，他没随师父前往无外乎身体不适。
燕长敛几日前冲关不顺，经脉此刻还在隐隐作痛，也无心去凑这个热闹。
引气、识海、闻道、破境、小乘、大乘、登云、成圣，学宫建立百年，这问道成圣的前三步只要勤于修习总能达成。能不能真正走上这条通天之路的关键还在于破境，只有到这一步才能真的实现灵气入体，方可真正游于天地间，却也是许多人穷其一生也难以突破的障碍。
更令世家私下惊疑的是，早被朱厌钦定为上清宫传人的少宫主燕长敛，竟迟迟未得这份机缘，这次冲关更是异常凶险。
“予乐哥哥！”
清亮的呼唤穿透雪幕，雪白的一团从门口挪近，应知遥穿着今岁金陵时兴的锦袍，春风庄剪裁出成衣尊贵奢华，今年世家子弟争相采买。
然而穿在他身上，却只衬出一种不谙世事的乖巧，和飞扬的雪花融为一体。
他三两步跑到了廊下，跺了跺靴底的雪，语气有些失落：“母亲叫我回府一趟，不能陪你看雪了。”
说着愧疚的低下了头，圆润的脸颊鼓鼓的正泛着健康的红晕，像敷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沈夫人急召，想必有要事。趁着此刻雪小些了，快些回去吧。”清越的嗓音流淌，并无半分被爽约的不快，他眼底映着亭外纷飞的雪影，最终落在眼前的雪团子身上。
一边说着他起身解下自己披风，仔细披在应知遥肩上，指尖灵巧地系着带子。近观方见衣袍上，交织着极其精巧细雪纹，这些纹样在光线变化时才会若隐若现，叠在一道精心设计道法，用途为何以应知遥的修为尚看不出。
朱厌是天下第一的灵修，无人能出其右，将术法容于衣袍足见其对弟子的关怀。
这么近的距离，应知遥抬眼正对上他眼下那颗灼热的红痣，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他紧了紧肩上犹带燕长敛体温氅衣，低头重复道：“……抱歉。”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燕长敛失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红衣的袖口扫过脸颊，布料柔弱上面繁密的纹样却还是弄的他脸上痒痒的。
心里也是。
燕长敛这身华服是朱厌送的，不是那种暗沉如血的颜色，明艳的朱红如雪地寒梅开的夺目，让人一眼就忘不掉。腰间悬着一枚质地温润白玉，巧妙压住过于明艳的红色，即可温养经脉又可增添清雅。墨发仅用一根同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显随性不羁。
他比应知遥大上两岁，已经取字。身姿已见挺拔修长，举手投足间是世家精心蕴养出的雅仪，除了天下第一仙门少宫主的骄矜，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他冲重新踏入雪地中的应知遥摆摆手，唇角微扬。
温酒入喉，暖意驱不散经脉的隐痛。燕长敛顺手拿起案几上一方素白丝帕，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又轻松随意的向后躺去。
雪落无声，庭院中如林竹海间，不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积雪压断了不堪重负的细竹。梅香在炉火与雪气的氤氲中渐渐消匿，唯留落雪冷冽的萦绕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欢快熟悉的脚步声踏碎了亭外的雪层，由远及近。
熟悉的冷梅暗香又在庭院中丰盈起来。
蒙着眼的燕长敛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依旧保持着那份慵懒的姿势，并未取下丝帕。
脚步声越来越快，带着主人按捺不住的雀跃，步调像极了雪兔，燕长敛扯下蒙眼丝帕果然又见雪团子一蹦一跳过来，氅衣尚落着几点未化的雪花。
他怀中抱着一柄通体银白长剑，剑鞘未开，已隐有锋锐之气透出。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今夜所有的星辉与雪光，直直地望向燕长敛，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期待。
应知遥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格外认真地说：“母亲送我的佩剑。”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剑捧上前，如同献上稀世珍宝：“帮我取个名字吧？”
燕长敛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果然像只可爱的雪兔，又看看那柄和他一样冷白的剑，忽然笑了。
他指了指身旁另一只竹椅：“急什么？坐下。”
应知遥依言坐下，与他并肩，燕长敛的目光投向亭外寂静的雪原，和那在夜色与雪光中更显幽深的竹林。
炉中炭火又噼啪燃响，落雪依旧自顾自地飘洒，不受人间悲喜所动。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新酒入杯，雪重断竹的声音混着酒香，在庭院内和弦成乐。
入喉的酒混了梅香，燕长敛流水清泉般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悠远，他手指轻叩的桌沿。
“遥知不是雪……”他顿了顿，目光从雪景收回，落在应知遥期待的面容上，唇角笑意加深，“为有暗香来。”
“就叫‘不似雪’。”
回忆的暖意如潮水般退去，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逝无踪。
燕长敛躺在在偏房简陋的床铺上，在晨曦微明时缓缓睁眼。
“锵——！”
熟悉的冷冽剑刃出鞘之声，撕裂了寂雪堂的清晨寂寥，也瞬间将燕长敛从好梦的回味中狠狠拽回！
那年雪重听竹新剑赠名，银白的剑光在庭院中挥舞万千。
年少时尚未入道的燕长敛无法对佩剑召之即来，终日佩剑的人却在此刻犯了懒，赤手空拳陪应知遥喂起了招。
上清宫多是灵修，燕长敛没有入道自然无法修习师父亲传的术法，但他的剑法却能甩开同龄人一大截。于是应知遥无数次出剑，他都或眼疾手快地伸手，或推，或格，或巧妙牵引，将那道清冷剑光按回鞘中。
不似雪出鞘时的铮鸣颤声，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许是时来运转，应知遥对他这个将要在自己领地中生存的活物“视而不见”，两人各做各的事，没有多话半句。
只会那位绛雪姑娘匆忙的来了一趟，在见到他本人后未再多言，只是吩咐人送了几套像样的衣服给他。
午时刚过，燕长敛正在偏房中用自己的饭食，应知遥那位师弟突然到访，大概是听闻应知遥突然收了个贴身侍从。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燕长敛好几眼，又转头进了书房。
弄得燕长敛紧张了一番，不过转念一想他与盛怀清先前并没有打过交道，倒也不担心他会认出来自己。
一直到末时才有个同样装束的人悄然离开，但燕长敛已察觉书房中静坐的人已然换了身份。
适才书房中应知遥伏案在卷宗中圈画，听到脚步声问：“沈易生有说何时入京吗？”
“近来家中事务繁多，二公子尚脱不开身，不过二公子说了人在他那安置必然妥当，让师兄你安心。”盛怀清坐在了对面，顺手拿起案卷，看似不经心的问，“昨日宫宴如何？”
被称作二公子沈易生在南华府沈家这一辈中行二，按照字辈取名沈鹤榕，是应知遥的亲表兄，两人年少时曾同窗读书关系匪浅。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长进，”谈及宫宴应知遥兴致平平，“文央不知道怎么和魏王搞到一处去了，伏华门近来有什么事吗？”
这个名字少在应知遥口中提及，盛怀清愣了一下倒也很快回应道：“文央今年娶了魏王的表妹为妻，两人也算是沾亲带故了。”
闻此应知遥冷哼一声，很是不屑：“他不是处处都照搬上清宫，在仙门世家中标榜自己是上清宫后人吗？上清宫历任宫主皆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怎的轮到他这里，倒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
他手指在桌上轻叩，逐一落下又抬起，继续说：“昨日钟子书传给了我一个消息，皇帝欲再行联姻之事，咱们苍梧宫怕是也要和皇家沾亲了。”
盛怀清凝眉沉思说：“师兄似乎并没有适龄的姐妹。”
“可这不是有你我吗，”应知遥说，“你我皆未婚娶，再不济还有我那一帮不成器的兄弟，我爹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这话倒是真的，与清心寡欲的上清宫截然不同，老宗主应础一生风流，应知遥的母亲沈疏烟其实是应老宗主的续弦。所以应知遥还有几个异母所出的兄姊，此外姬妾所出的兄弟姐妹更是不计其数。
不过应础身为宗门之主，没有人敢对他的所作所为妄加评论，也就是应知遥敢“大逆不道”的点评一番。
老宗主在娶了沈夫人后风流行径有所收敛，应知遥年少时可没少受这些兄弟姐妹们排挤。只是成年后这些子弟无一成器，应知遥对他们更是没什么感情所言。
盛怀清说：“师兄可有应对之策？”
“今日云外楼详谈，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还有，”应知遥话锋一转，突然认真道，“让听风卫查查那个叫闻折的底细。”
“你怀疑他有问题？”盛怀清疑惑，眼神不由往那仆役屋子的方向瞟了一眼，“我悄悄探查过，他的确没有灵力也不是修行者，顶多也就是年轻会点拳脚。”
听风卫是由应知遥一手秘密建造的暗网，连沈夫人都不知晓的存在。其中人员分散各地，身份迥异。
“我知道，青昀已经查过他的户籍没有问题。”
“他给我的感觉很怪……”应知遥语调有些失落，但当他放下笔后脸上暗淡的神色转瞬又变得狠绝。
“如果他是外面安插的钉子，无论幕后是谁，即刻诛杀不必手下留情。”
金陵城处处危机，想要活命就只能搏杀。
很喜欢写两个人年少时的故事，后面也会陆续穿插，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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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闻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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