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书房出来后,何静舒便带着周妈前往何静贞的院落——漱玉轩。
漱玉轩坐落在何府东园一隅,远离前庭的喧嚣与正院的端肃。
院门是一道月亮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楠木匾额,刻着“漱玉”二字,字迹清秀娟雅,是何静贞当年亲手所书。推开虚掩的院门,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精心封存的温柔梦境。
小院不大,却极为清幽雅致。
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通向正屋,小径两侧植着几竿疏朗的翠竹,竹叶在冬日里依旧保持着苍劲的绿意,风过时,发出细碎如碎玉相击的沙沙声。
何静舒带着周妈和几个抬着崭新黄铜炭盆、捧着厚实锦缎被褥、提着装满银霜炭篓子的仆人走进这方熟悉的天地。
空气清冽而安静,只有仆人们放轻的脚步声和竹叶的轻吟。
这处小院,自姐姐三年前嫁人后,便再没有人居住过,倒是时常有下人来打扫,所以并没有时光尘屑的沾染,所到之处,皆干净整洁。带着一种无需刻意雕琢的天然韵致,温柔、娴静,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三年了……” 何静舒心中无声低叹。
上一次踏入此院,还是姐姐三年前归宁回门之时。
那时姐姐新嫁,犹带新妇的娇羞,拉着她的手,细细诉说京中见闻,眉眼间是初离巢的雀跃与对夫君的柔情。如今,时光流转,姐姐已是母亲,连她的小外甥,听说都已会走路说话了。
物是人非之感,如同细密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头。
姐姐温柔的笑靥,低柔的语调,仿佛就在眼前耳畔。这漱玉轩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浸润着姐姐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离去后的寂寞与等待。
“小姐?”周妈轻唤了一声,她察觉到二小姐身上那丝怔忡和淡淡的感伤。遂顺着何静舒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廊下悬着的一个褪了色的藤编小球,那是姐妹俩幼时玩耍的旧物。
周妈心下明了,眼中也泛起一丝慈和与怀念。
何静舒回过神,眼底那抹柔软的水光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梅香与寒意的空气,声音平稳道:“漱玉轩所有帘幔、床帐更换成大小姐喜爱的雨过天青色云锦,熏上她惯用的沉水香”
外院总管和内院管事嬷嬷均恭敬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姐夫的书房,笔墨纸砚皆用上品,添置几册时新的政论书籍。随从安置在邻近的客院,车马入厩,草料精良。”
“是,二小姐”
何静舒微微垂眸,眼下还有件重中之重的事。
“至于席面,我今晚拟好单子,由周妈妈交付你们,席面马虎不得,叫当差的务必要上心,到时有赏”
她的声音清冷,可字字句句都叫人不敢敷衍。
瞧着天色渐晚,管事嬷嬷都是经年的老人,这些事情交给他们,何静舒也是放心的,简单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周妈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
府邸深处,仆役们无声地穿梭,开始点亮一盏盏描金的纱灯。
灯晕次第亮起,橘黄的光晕温柔地漫过雕花的窗棂、冰凉的砖地、沉静的紫檀木器,将这深宅大院包裹进一种恒久而略带倦意的暖意里。
-抱朴居-何静舒的院落。
用过简单的晚膳,何静舒屏退了侍候的丫鬟,书房里只留下研墨的春桃和帮着挑选菜肴的周妈。这二位是她的心腹下人,几乎大事小事都在何静舒身边。
她周遭的空气,仿佛也比别处更为清冽安静几分。
何静舒端坐案前,面前铺开一张素净的玉版宣纸,挽袖提笔,蘸饱了墨,准备亲自拟定明日的接风宴菜单。
这顿家宴,意义非同寻常。
春桃侍立一旁,屏息凝神地研着墨。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儿,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
周妈站在稍后一步,正将厨房里报上的菜谱归拢整齐。她看着二小姐纤秀挺直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她笔下那份正逐渐成形的、异常详尽的菜单上,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暖流和感慨。
冷盘八味,热菜五道。上面每一项食材后面都标注了具体要求。无一不精,无一不带着心思。
周妈看着看着,眼眶竟有些微热。
“二小姐……”周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她轻轻上前一步,将一盏温热的参茶放在何静舒手边不易碰洒的角落,“您这菜单拟得,真真是……连老奴看了,都觉得心里头暖乎乎的。大小姐若是知道,不知该多欢喜呢。”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慈和,“府里上下都说您治家严谨,可老奴知道,您对大小姐的心,那是最真最细的。这样的姐妹情分,旁人家……是羡慕不来的福气。”
何静舒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只是将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清冷的侧脸线条,那线条似乎因周妈的话而柔和了几分。
她端起参茶,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熨帖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
隔日,约莫晨时八点,派去码头等候的小厮乐呵的上来报,说是姑爷和大小姐已经下了轮船,正坐着汽车往家赶。
这消息一来,可给何母高兴坏了,拉着陪用早膳的静舒好一阵欢喜,随即吩咐婆子们都去厨房盯着,所有菜品必须不错眼的上心着,林林总总,叮嘱了好一阵。
瞧着母亲欢喜的样子,静舒也有些动容,那份深藏于心、未曾宣之于口的温柔挂念,此刻随着她浅笑嫣然的脸庞缓缓荡漾。
————
沽州城,这座以富甲天下闻名的水城,像一颗镶嵌在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巨大明珠,依旧散发着温润而耀眼的光芒。
清晨,当薄雾还笼罩着白墙黛瓦,运河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
这日夜不息的河运,是沽州城的血脉,也是它乱世中依然挺立的根基。
一辆擦拭得锃亮的黑色福特T型轿车,正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驶离喧嚣的码头区,向着何府所在的城南方向行去。
车内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便是何府的大小姐何静贞及其丈夫赵明诚。
穿过码头区,便是沽州城最繁华的市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平整,两侧店铺林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一切的一切,都是离家前的模样。
静贞穿着一件质地柔软厚实、颜色雅致的藕荷色锦缎镶灰鼠皮里子及风毛的斗篷。斗篷宽大,将她整个人包裹住,风毛簇拥着下巴,更显脸小和温婉。
车内,暖气开得不足,仍带着深冬的清寒,她没打开车窗,只是侧着头,目光略带一丝贪恋的看向这座熟悉又牵挂的地方。
街头巷尾,捏面人的、吹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算卦相面的,各色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交响。
此时的沽州。虽然忙碌却秩序井然,与京城近月来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形成了鲜明对比。
长途颠簸的疲惫和离京时的惊惶,在靠近娘家的这一刻,似乎被窗外的“人间烟火”和怀中的温暖渐渐抚平,只剩下归巢的安心与期盼。
赵明诚坐在妻子身侧,一身挺括的深藏青色英式呢大衣衬得他身形沉稳。
他并未像妻子那般沉浸于归家的温情,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地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他看到了运河码头的吞吐量,看到了商铺的开门率,看到了行人的神情——没有恐慌,只有为生计奔波的寻常。
这一切,都印证了岳父何观澜“守民”策略的成功,也让他心中对沽州的价值评估又提升了几分。
“这沽州城……倒真像世外桃源一般。” 赵明诚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更像是对自己观察的总结。
只要运河的漕船还在穿梭,钱庄的银票还在流通,茶楼的丝竹还在悠扬,日子,就还得按着祖祖辈辈的调子,一丝不苟地过下去。
他侧头看向妻子和儿子,眼神柔和下来,伸手替静贞将滑落的一缕鬓发拢回耳后,动作自然体贴。“静贞,你受苦了。到了岳家,好好歇息,什么都别想。”
何静贞回以丈夫一个依赖而温顺的微笑,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臂上,目光却依旧流连在窗外熟悉的街景上,寻找着记忆中的点滴。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略显狭窄但铺着整齐石板的街道上,穿过一座座石桥,桥下流水淙淙,倒映着两岸人家悬着腊味、贴着春联的门楣。
这份乱世中难得的“平常”,在赵明诚眼中,已不仅仅是风景,更是值得仔细衡量、并要竭力为自身势力争取的战略资源。
轿车拐进一条更为清幽的街道,何府那高耸的青砖院墙,便静静地矗立在这片畸形的繁华与紧绷的宁静之中。
雪后初霁,但寒意更甚。
经过枝柳巷的时候,随从匆匆来告知,特意估算着时候,等轿车快到何府侧门时,何母便督促静舒去门口接迎夫妇俩。
至于为什么走侧门,如今是多事之秋,赵明诚的身份终究难免引人耳目,依着何老的意思,不走正门。
相较于正门的宏大威严,侧门更显幽静、雅致。门侧左右各植一株高大的罗汉松。它们虬枝苍劲,针叶青翠,在萧瑟寒冬中尤显生机与庄重。
松枝上积着雪,更添风骨。松树下,种着几丛耐寒的南天竹。
此时何静舒正带着几个机灵随从站在门洞之内,厚重的深栗色门扉大敞着,铜铸的如意云头门钹和狮首衔环在天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可拆卸的高门槛早已撤去,露出门内一条清扫得干干净净、通向内宅的青砖甬道。
这里远离正街喧嚣,只有风掠过松针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市声和府内更深的寂静。
何静舒今日身着一件御寒的丁香紫镶灰鼠皮立领袄裙,外罩一件同色系滚银狐锋毛边的出锋斗篷。
斗篷的风帽未戴,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只簪着那支点翠银梳篦,耳垂两点米珠,在冷空气中莹润微光。
周妈和春桃侍立在她身后半步。两个粗使仆妇抬来一张榉木雕花仪仗凳,凳面铺着厚厚的锦缎棉垫,悄无声息地放在她身侧避风处。
“二小姐,坐着等吧,大小姐的车驾怕还得一阵子。”周妈低声劝道,声音里带着心疼。
何静舒的目光始终望向门外街道的转角,那是姐姐车马必经的方向。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泠平静,听不出丝毫瑟缩:“无妨,站着醒神。”
而后拢了拢斗篷的前襟,身姿依旧挺直如松,她执意站着,在这清冷幽静的侧门前,像一株临寒独自开的玉兰。
“滴滴---”汽车鸣笛声自远处响起,站在门洞等候的人们便知道,是大小姐回来了。
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拐入青石板路,直直朝何府侧门行驶过来,最后稳稳停在门口,小厮早已抢步上前,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率先下车的是姐夫赵明诚,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有礼的笑容,向站在石阶下迎候的何府管家及仆从微微颔首。
而后绕到另一侧为妻子开门,动作体贴,他身形保持挺拔,即使旅途劳顿,官威和精气神仍在。小心翼翼搀扶出身着藕荷色灰鼠斗篷的何静贞。
静贞脸色略显苍白,眼底带着长途颠簸的疲惫,却在看到阶上静舒的瞬间,绽开一个全无保留的、春花般温软的笑容。
何静舒平日里掌管偌大府邸,雷厉风行,赏罚分明,下人们敬畏有加,可在看到姐姐静贞的时候,眼底冰霜终究化为思念的湖水,清冷脸庞再也不是往常那不苟言笑的模样。
赵明诚拥着静贞往台阶走,何静舒虽然欣喜,却也只沉稳的向前走了几步,仍然带着世家的规矩。
“舒儿!”何静贞脚步匀速,可语气和眼神,都带了不容忽视的急切与惦念。
姐妹时隔三年的团聚,彼此之间不用多说,何静贞才刚见到静舒,那双温柔的眼眸里便顷刻蓄满了泪水。
她几乎是挣脱了丈夫虚扶的手,加快了步伐,跨上台阶后伸出手,精准地、紧紧地握住了妹妹微凉的双手。
赵明诚紧随其后,站在妻子身侧。
“姐姐……” 何静舒的声音有些低哑,那声呼唤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她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姐姐的手,仿佛要确认这并非梦中。
何静贞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目光一遍遍地描摹着妹妹的脸庞,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秀的鼻梁,再到那抿紧却不再冰凉的唇。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指尖传递的力道和那眼中摇摇欲坠、最终沿着苍白脸颊无声滑落的温热泪珠。
那泪珠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砸在静舒的心尖上,滚烫而真实。
“路上耽搁了,劳烦二妹妹久候···”赵明诚站在静贞身旁,从大衣口袋拿出一方手帕,仔细轻柔的为静贞拭泪。
这份珍视和爱护,足可见他对静贞的上心。
何静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虽向来对这个满腹精明的姐夫没多少好感,但到底姐姐与他,却是难得的伉俪情深。
何静舒微微福身行礼,面上笑意不改:“下人通报合时,静舒未曾久等,外面天寒,父亲母亲已在厅内等候,姐姐姐夫移步正厅吧”。她侧身让开通道,仪态无可挑剔。
静舒脸上的笑容是得体的,眼神也是温和的,但赵明诚却在那双沉静的丹凤眼里,捕捉到了一种洞悉一切的光芒。
她不像静贞。
赵明诚脑海中清晰地划过这个念头。他的妻子静贞,温柔似水,心思澄澈,而眼前这位二小姐何静舒,虽然年纪轻,却是岳父何观澜亲手淬炼出的一柄利剑。
剑藏于匣时,光华内敛,温润如玉;一旦出鞘,那份经年累月浸润在家族权谋、世事洞察中淬炼出的冷静、犀利与掌控力,便隐隐透出锋芒。
她此刻站在这里,虽执礼甚恭,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气度。
赵明诚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方才在车上对沽州价值的那些精妙盘算,在她那双清泠明澈的眼眸注视下,都显得有些……无所遁形。
她不是可以被轻易糊弄或利用的对象,她是何家这艘巨轮上,能与老舵手何观澜并肩瞭望暗礁、甚至能执掌部分船舵的人。
“二妹妹太客气了。”赵明诚迅速压下心中那点异样,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添了几分对“自家人”的亲厚,他虚扶了一下静贞的手臂,“有劳二妹妹亲自相迎。岳父岳母想必等急了,我们这就进去。”
他的语气和姿态都无可挑剔,但心底那份对这位小姨子的重视与下意识的戒备,却已悄然生根。
何静舒并未多言,只是再次颔首,随即转身引路。
她步履沉稳地走在青砖甬道上,丁香紫的斗篷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这何府深宅,不仅藏着乱世中难得的安宁富庶,更藏着何观澜这位老狐狸,以及……这把由他精心打磨、锋芒内敛却足以震慑四方的利剑——何静舒。
赵明诚意识到,未来在沽州的每一步棋,不仅要应对岳父的老谋深算,更要留意这位二小姐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洞察秋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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