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住在城西的下渠巷尾,一个破落院子,二间茅草铺顶的屋子就是她的家。人还没踏进院门,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就已经迎面扑来,不时还夹掺着几声破锣似的咳嗽声。
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阿香正跪在床边,细心地给她爹喂药。
四月入夏的时节,秦老爹还裹着秋冬的厚棉被半躺在床上,一张老脸枯瘦得像个骷髅,眼睛虽然睁着,却深陷进去,空洞的没有半分聚焦,一直到阿香喂完药,依然保持着仰望上空、纹丝不动的姿态。
我又悄悄退出了房间,那股药香与馊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实在是太浓烈了,只站了一会便熏得人受不了,我得赶紧跑到外边去吹吹风透透气。
阿香给秦老爹拾掇完就跟了出来,看到我掂着钱袋子坐在矮墙上,晃着两条腿冲她挤眉弄眼地乐呵。
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两个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我急忙从矮墙上跳下来,关切道:“怎么了,有银子分还不高兴?”
阿香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小六,咱们以后别去干这事了,好不好?”
我知道阿香是不愿意做这些的,秦老爹把她教育的很好。以前秦老爹在街上卖糖葫芦,她就站在一旁,帮忙递糖葫芦,帮忙收钱找零。一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她对每一个来买的人都说谢谢,笑容甜甜的,就像糖葫芦上面沾着的那一层甜甜的糖霜。
“今天绝对是个意外!”我琢磨着她今天受了惊吓,女孩子嘛,胆子小脸皮薄,遇到点挫折就打退堂鼓是可以理解的:“嗨,莫问肯定是吃坏肚子上茅房去了,回头我好好骂他一顿,他以后就不敢这样了!”
阿香没有说话,我的解释听起来很牵强,别说阿香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再说咱不也没事嘛,瞧,还赚着了银子!”我拿起钱袋在她眼前晃了晃,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太危险了!”阿香抬起头,双眼噙满了泪水:“今天要不是那个阿婶飞过来救你,你……你就……”
“我那是福大命大!”我将钱袋子塞到她手里,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心里却在想,还是得找莫问去问个清楚,这样的意外如果再发生,可不一定能有第二个慧云出现来救我们了。
“这些银子给你和大魁,剩下的我留着买鸡腿吃。”我怕阿香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遂又指着檐下几个空着的竹箕,问道:“老爹的药草又快没了吧?”
阿香转头望了一眼,回应道:“是只够几天的了。”
“你留在家里照顾老爹,我明天去找莫问,顺便让他陪我去挖些药草回来。”
我交代完毕,便向外走去。
“嗯,那你小心。”阿香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我差不多走到院门时,她才再次开口唤道:“小六。”
“要不然,呃……我去找杜二娘,她答应我,不用我伺候客人,只管端茶递水,干些粗活……”
说到后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几乎抵到胸前了,两只手用力的攥着钱袋子,把那上边绣着的花枝图案都攥得变了形状。
我顷刻明白过来,肯定这杜二娘刚才也挤在三岔口看了场热闹,便想着趁火打劫,又来了阿香家里游说。
杜二娘是百花楼的老鸨,一年前阿香为了给秦老爹治病,差点把自己给卖了,还是老叫花子支招,让我带着莫问从杜二娘手里抢回了她的卖身契。杜二娘的话如果能信,那恐怕母猪也能上树了!
“不行。”我断然回绝,指着屋里躺着的秦老爹道:“你想想老爹,他能同意你去不?”
一提到老爹,阿香的眼眶瞬间又红了:“可我也不能总拖累你,要不是因为我和阿爹,你也不用……”
“怎么能叫拖累呢。”我嬉笑着回应道:“下渠巷哪个不知道你是我浑小六未过门的媳妇儿啊,杜二娘要是再敢来诓你,我就让莫问去拆了她百花楼的招牌!”
阿香顿时哭笑不得,我幼时嘴馋,阿爹便将卖剩下的糖葫芦送给我吃,每每还总打趣说,吃了老秦家的糖葫芦,将来就得做老秦家的人。没成想后来,阿爹病倒了,这句话竟然成了我的口头禅。
“可今天……总归是太危险了!”阿香似乎还想继续劝说。
我急忙把手一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道:“没事,我小心着呢,我还等你将来当了我的媳妇儿,每天给我做两串糖葫芦,不对,两串不够,要三串,三串才够!”
离开阿香家后,口袋里还剩下一小块碎银,我直奔全福记,在那打了一斤的烧刀子酒,又在路边买了几个馒头,这才慢慢悠悠地溜达回破庙。
老叫花不在庙里,大概又上哪看人家赌钱去了。
我摇了摇头,把酒坛子扔到他平时躺的破草席上,自己则席地而坐,啃了两个馒头,看着太阳渐渐西沉,索性转到泥菩萨的身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揣上一个馒头,背上竹篓,径直往西山而去。
清晨的西山,在朝阳的照映下分外巍峨,光芒闪闪的好像镀了一层金子,令人仰望得挪不开眼睛。
说是西山,其实隶属长麓谷那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山峦,只不过刚好有几个山头坐落在了长宁镇的西边,所以长宁人都习惯叫它西山。
莫问就住在西山第四个山头的半山腰上,那是一处黑黝黝潮呼呼的山洞,洞里还居住着不少奇奇怪怪的生物,但莫问本身就是一个怪人,所以选住这样的地方一点也不违和。
我叉着腰站在洞口,接连喊了十数声,却不见莫问出来,只有余音在山洞里来回飘荡。
起初,我想莫问该不会是故意躲着我,遂壮着胆子摸了进去,但洞里实在太黑,天鼠翅膀掀起的风阴冷而诡异,让人后背仿佛都冒着寒气。
我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继而无比坚定地相信莫问真不在洞里。
可莫问究竟去了哪里?
我在洞口等待了许久,刚开始站着等,后来坐着等,再到后来把两旁的树叶子都捋了个遍,莫问还是没有出现。
憋屈!攒了一肚子的说辞翻山越岭来问罪,结果只能放屁给空气听。
而且,还有个更堵心的问题,我回头望了眼背上的竹篓,看来,秦老爹的药草今天没人帮我挖了!!!
秦老爹卖了半辈子的糖葫芦,到头来还不够请郎中看病吃药一年,若让他知道女儿阿香有卖身救父的想法,估计会宁愿一头撞死也不肯拖累家人。
穷人啊,死容易,想活,就太不容易了!
为了省点银子,秦老爹的药方中除了三味主药,辅药全都替换成了较为寻常的药草。
虽道是寻常,但也买不起,只能自己进山去采挖。
阿香救父心切,山高险阻没在怕的,可我不放心,毕竟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啊,乞丐有个媳妇儿容易么?当然得加倍疼着护着了,像上山采药这样的体力活,自然该由爷们儿来干。因此,我便主动揽过来了这档子差事,每隔一段时日,便叫上莫问陪我进山去挖上一回。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成想莫问居然不在,这差事只能靠我自己完成了。
只是,这西山反反复复给人采挖了多年,别说珍稀药材了,便是寻常药草也已经所剩无几。
我接连找寻了好几个山头,竹篓所盛也不过小半,看得我不由心焦冒火。
埋头找寻间,不觉西山路尽,抬眼已到了长麓边界。
长麓山山高树多,地肥草壮,就连野鸡野兔子看起来都格外肥美。
但,它是有主的,它的主子是长麓谷。
关于长麓谷,长宁镇人知道的其实不多。据老一辈的人讲,起初,这山连着山,是没有主人的,只不过千百年前,一个道士来到此处,在山上创建起了一个修真门派,取名长麓谷。
长宁镇人对此并不热心或者意外,这就好比街头巷尾那些举着旗子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江湖术士,谁还不打着个什么门什么派第几代传人的名号呢。
更何况,长麓谷建于群山深处,与镇上的居民相交甚少,也鲜少有人见过其门派的弟子。
由此百年,镇上的人几乎都忘了道士和其门派的存在。
却见某一日,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狂风骤起,大片大片的云朵从四面八方汇聚至群山之上。云雾自山间升起,与天上的云朵交汇在一起,像一把巨大的蘑菇伞,黑压压的笼罩在头顶,遮蔽了太阳,压迫得人仿佛喘不过气来。在那翻滚的云雾之中,又有雷声隐隐,电光涌动。
小镇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便是最有见识的老人顿时也没了主意,小孩更是吓得哭爹喊娘,莫不以为是出了妖怪。
云层越聚越多,黑暗似乎准备吞噬一切。雷声从天际轰然劈落,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闪电紧随其后,犹如一条条锋利的刀刃,从云端直插入地表。
狂风在呼啸,山峦在呻吟,天和地好似一团混沌,人渺小得就如同一只只喽蚁。
一个妇人首先跪下,搂住自己的孩子小声地啜泣,紧接着,更多人选择了跪下来,祷告或者哭泣。汉子们的脊背挺得直直的,紧紧地攥着拳头,然后又无奈地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孩童手指着西南方的天空,惊呼道:“龙,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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