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十多年未有战乱,起初官府派人警示,人们还不以为然,总觉得如在梦里一般,四下里风平浪静,这个清晨就如往日一般寂静,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同之处。
直到锣鼓声持续响起,一些老一辈的人逐渐勾起往昔紧迫的回忆,才终于品出一些非比寻常的意味。
眼前的一切都是风暴前的平静。
他们也曾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的迎来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每一天都当成生命里的最后一日来过。
松懈多年,骤然战事重启,无一人不显得无措。
陆县令紧急征兵,百姓们谁不知道云祥的守备军近些年来都快销声匿迹了,好些人入了潜火队,好些人入了厢军,却唯独无人守城,此刻征兵那是要真刀真枪的上战场。
而像他们这些普通的老百姓,即便站上城墙,又如何面对若夏猛烈的攻势。
“这不是让咱们去送死吗?”有人不忿道。
“就是!”有人砸了手里的碗,“这些年税收一年比一年重,哪家不是勒紧自己的裤腰带往上交粮食,养出来的兵又到哪里去了?如今让咱们这些人去白白送死,有几个人摸过刀,拿什么去拼!”
“县令老爷!不是咱们贪生怕死,纵然登上那城楼,就当真能守住吗?咱们几个大男人不过一死,可若夏人定会记恨咱们,进城后家里的老人妻子如何逃命。”
“就是啊……”
“左右是打不过的!”有人泄气道。
也有人忧心匆匆,“可是咱们就算是敞开城门放若夏人进来,多半也是个死,若是上阵抵抗,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难的是咱们都是平头百姓,咱们斗得过军队!”
陆县令和推勘院众人面对悠悠众口,几番欲言又止,正如百姓们所言,云祥太平了十几年,哪有什么守城兵在,百姓们拼着一条命,在若夏人眼中也不过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正面打不过,自然有别的法子!”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如今危局之盛,还请诸位听我一言。”
易家的马车停在数丈之外,惯常守在车外的护卫今日皆不在场,只一位丫鬟驾车,易辞晚身着便服捧着一份名册下车,便朝众位大人肃立一礼,随后站到百姓们面前。
她朗声道:“当年云祥曾被若夏占领,不也堂堂正正的回来了,外人常说咱们云祥人彪悍霸道,可当年正是咱们云祥百姓宁死不屈,配合荣安军打了一场举世闻名的胜仗,才有了这十数年的太平日子,咱们靠的从来都是自己,如今亦是如此。”
易辞晚展开手中名册,举给在场中人一观,“这些都是当年奔入战场的先辈们签下的生死契、英雄帖,云祥人自发组成军队抵抗若夏,却仍然堪比训练有素的士兵,若夏人最是清楚咱们云祥人的秉性,纵使咱们投了降,他们为了以绝后患也绝不会放过咱们。”
场中有不少经历过那场战事的老人,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鲜血淋漓、断肢残骸,日日在水深火热中度日,他们的鸮箭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扎入人们心口,顷刻间就能要人性命,逼的云祥人如虎狼一般奋起博弈,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
当年的云祥没有守城军,没有城楼,只有一堵堵人墙。
唯一的区别在于,当年挡在前方带人抵抗的徐、言、易三家,如今只剩下一个易家。
易辞晚见场中有人动容,于是乘胜追击道:“何况咱们此番也并非毫无准备,如今西城门由荣安军的贺校尉镇守,兵将虽少,但只要咱们能够撑住一日两日,说不定便有机会拖延到援军赶来,武器、藤甲,我也事先备下了不少,咱们也不算是上阵肉搏,粮食够全城百姓撑个半月有余,咱们比从前多了几分胜算。”
推勘院的人抬来一箱藤甲,拎着两角上翻划了划,几乎看不见划痕,随即又亮出一只手臂长的弓弩,对准了不远处的易家商铺的招幌瞬间射出三箭,箭矢挟着风而过,“嗖嗖嗖”轻松穿透招幌扎入门槛,箭尾受惯性极速抖动,可见力道极大。
百姓们发出一声惊叹。
“有荣安军在,又有这些弓弩,那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有小孩骑在父辈的肩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充满好奇,“为什么要怕啊?”
他父亲原本紧张的神色被他打破,露出几分轻松来,他摸摸孩子的头,语气格外柔和,“不要怕!咱们云祥人不怕输也不怕死。”
这位父亲爱怜地抱紧了孩子,将他的头按在颈窝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将孩子塞入他母亲怀中,他推开人群,大踏步走出来,从推勘院官差手中接过那件藤甲,当着众人的面套在自己身上,捶了捶胸口道:“我看干脆咱们也来个英雄帖,也给咱们的后人留点稀罕玩意儿。”
“加我一个!”一位年迈的老者举起拐杖,他是当年战场上遗留下来的幸存者,一双残腿象征着当年抵御若夏的荣耀。
“人活一口气,我也来!”
“我在矿上做工,正好有把子力气。”
“我……我是个读书人,但这射箭有什么不成的。”
“不能光他们上,下地干活咱们也是样样不落,这弓弩上的箭也不过是比绣花针粗了一点,看我不一箭射中那若夏狗贼的头颅,”汤饼铺子的店主提着一把菜刀冲出来,挤开人抢了件藤甲到手。
推勘院的大人们面面相觑,肖岑搓了搓手指,向几位同僚抱歉地一拱手,“那我——也凑个热闹,弃文从武一回,”他挑了件藤甲出来,满意地提着转了一圈。
张大人也丝毫不怂,要了把弓弩在手中研究,他转了好几个方向,突然不知道抠到了哪一处,一支箭飞速射出,扎向肖岑脚背,幸亏他早有防备,在张大人转过弓弩来时,便以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闪去一丈开外。
“看着点!别把自己人先给玩死了,”肖岑心有余悸的抓紧藤甲的肩带,往上提了提,像只螃蟹一样横着挪回来,“走走走,你凑什么热闹?到南门挡山匪去。”
轰走了张大人,陆县令弄了一份空白名册来,逐一为百姓登记,他学了有段日子的书法,今日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展示,陆拾安笔尖一抖,一滴冷汗滚下来,被肖岑托住手腕,“你是县令,是云祥的父母官,百姓们看着你,是看你如何做,你只管大胆写。”
陆县令定了定神,拢起袖子,到砚台上润笔,蘸了蘸重新移回纸张。
“小人李中。”
“民女安荟。”
“王大安。”
“闵槐、闵瑶……”
陆拾安一笔一划地写,起初字迹悬浮飘移,渐渐的仿佛找到了诀窍,字越写越顺、越写越正,他开始变得从容,眼神顺着每一笔字迹变得坚定。
就像人们常说:在其位谋其职。
人活一世,可以平庸,也可以出彩,他从一开始只想做个平凡的县令,过一把官瘾,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一路从楚州走来,到如今落笔成字,纵然在摸索中并不称职,但和从前的他相比,他已然成为一个脱胎换骨的全新的人。
陆拾安在最后落笔:陆县令,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痕迹,而非陆拾安。
易辞晚双手平举在额前交叠,俯首微微屈膝,向众位百姓致以最郑重的礼。
“我易辞晚在此承诺,仓中余粮自今日起开放,凡家中无屯粮者,每日一斗,武器、藤甲由我易家一力承担,必为诸位扫清后顾之忧。胜败与否,我与云祥同进同退。”
“与云祥同进同退!”众人扬声附和。
……
远处一抹霞光升起,天际雨雾缭绕,暖红色的光投向四野,似血云翻涌,隐有不祥之兆。
周安一路向北,彻夜奔逃不止。
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对不对,只顾着闷头往前冲,易主家曾与他说过,北方有荣安军可投,大丈夫志在四方,当投军报国。
可他一时惫懒,选择了距离更近的护城关,一心期待的军旅生活被悄然打碎,他知道护城军松懈多年,行事作风颇为随性,不似军法严明的荣安军。
只是城破时,周安竟无比羞愧难熬,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竟在若夏的攻势下如此不堪一击。
他像个逃兵一样四处奔波,一路上遇见不少同伴的尸身。
周安没有丝毫腿软,一口气冲出二十里。
再往前跑一段,是一段山脉,不高,相比于植被稀疏的护城关,那里显然更为茂密,有不少可容藏身的地方,但他不为了藏身,他要去求援。
护城关背后的云祥城毫无反击之力,他们承受不住若夏的刀箭。
周安背后有一道刀伤,不深,但长约三寸,他便是凭借这道伤口匍匐在地装死躲过了一劫,随着步程越来越长,他的喘息逐渐乱了节奏,一声长一声短,状态极差,他只能砍下一截树枝撑着勉强拖着步子走,咸汗滚入伤口,疼得人满眼泪珠。
他胡乱抹了把脸,脱下鞋子继续走,借足下之痛分散注意力。
丛林间,太阳升得极快,连带着一片耀眼的朝霞投向他发间,周安摸着树皮上的苔藓,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北,渐渐地眼前泛黑,手中的树枝不知何时脱手而去,周安只觉得天仿佛倒过来了,他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窝入软软的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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