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火，赶在夜幕降临前惊动了整座城池内的人。
也惊动了西城门外的红羽军。
若夏鸣鼓发兵，这一回的攻势比以往任何行动都要来得猛烈，几乎不留余地。
贺校尉无暇顾及粮仓失火一事，与人扛起沙袋推出垛口，去砸那些架梯登城的若夏兵，怒吼声、冲锋声相互交织，如同一壶煮开的水，沸腾又嘈杂。
相比之下，内城则显得无比寂静。
一阵零碎的脚步声敲过无人的长街，疤脸男子左右扭头搜寻，最终谨慎地靠近一处院落，从领口拉出一只哨子，吹出简短的一声鸟鸣。
门从内打开，一个厢军打扮的人让开位置，看了看他身后，摆手让那人进去，“没带尾巴过来吧？”
“放心，”那人沉声，“那些人都忙着救火，西城门也开战了。”
厢军把门合上，推他往房里走，他们没敢点灯，疤脸男人只能摸黑穿戴上厢军军服，他抠了抠脸上的痂壳，撇了那人一眼，“南城门两位指挥使都在，咱们没有下手的机会，只能在城内制造些混乱，不过那粮仓我看过了，屯粮并不多，即便是我不放火，云祥城也撑不了几日了，怎么样，能传信出去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厢军摸黑提了一只鸽笼过来，“留在城里的人被逮了，信鸽不知去向，这会子传信叫人发现了，咱们非得被一锅端咯。”
“不过……”他又补充道：“我去县衙牢房那边摸了一趟，倒是没瞧见他们，你说他们能被谁给抓了。”
疤脸男人想起方才在街上撞见的那名女子，疑惑道：“咱们抓的那人是不是说过，云祥易家家产颇丰，我今日暗中观察过那位易主家，县衙粮仓她可自行派人取粮，身边的护卫丫鬟也都非泛泛之辈，我猜常伍他们失踪，若非云祥官府所为，多半与她有关。”
厢军耳根一动，凑近了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
“怎么做？”
“那当然是诱敌深入。”
易辞晚扭开一支发簪，露出里头的尖刺对准肖岑虚晃一下，逼得对方节节后退。
肖岑抬袖子挡住脖子，“唉”了声道：“深到哪儿去，别是到这密道里来罢。”
易辞晚肯定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将人引到密道里来，他们要对我下手，谨慎起见需要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我只要将他们引过来，你们一起上，叫人给我摁住就成。” 至于这借口嘛，也简单，西城门正在开战，她寻个找人运送箭矢的借口撞上那二人，一切便水到渠成。
“谁？我吗？”肖岑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这不是胡闹吗？万一我们按不住怎么办，好歹派一两个护卫给我们镇镇场子，我有言在先啊！这密道里都是妇孺和老人，可不能拿他们冒险，我们推勘院几个，张大人你就不必指望了，还病着呢！我的话，你至少得给我一把弓弩吧。”
“给他，”易辞晚冲庭罗摆摆头。
肖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庭罗朝他递去一把弓弩，接到手里转了转，抽出一支箭安上弦试了试，满意地点点头，“这下有胜算了，你尽快安排吧，把人引过来，要当真按不住的话，我至少还能一箭给他插住。”
易辞晚有言在先，“那两个人是厢军庄指挥手底下的兵，真有个什么好歹，恐怕大人你不好交代，毕竟除了口头之言，咱们也没什么证据，只能先防患于未然。”
肖岑自嘲似的笑笑，取下箭在掌心拍了拍，他扭头望着密道深处，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正站在那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纷纷面露低落，他轻叹一声，转过头对易辞晚道：“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一个时辰内，我将人引到徐府密道入口，交给你了，”易辞晚迅速带人撤离，从易宅密道原路返回，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开始筹谋算计。
肖岑指尖捻着箭羽，骤然提起几分紧张来，只觉得胸口突突一阵跳得厉害，仿佛要撞出来，他愣了愣，想起那几个担忧的百姓，于是挪步过去。
“都到深处去，别叫人发现了，”肖岑上手接过一盏油灯，挡着光往里走，劝慰道：“咱们这头安全，外头的人也好安心备战。”
几个人默默无声，随他一道回去，他们聚集在一处交汇的路口，四周还算干爽，百姓们被分为三队，由推勘院几位大人带领各自寻了处干燥的位置落脚。
密道里很难见光，长久呆在此处的人，难免心中烦闷，或是郁郁不安，这场战争比预计的还要长，他们迟迟没有接到出去的信号，总担心在外迎敌的家人的安危。
肖岑踏入人群中，想先安顿好百姓，再赶去密道入口，于是抬抬手，召了几名乖巧的孩童过来，这几日他充当教书先生，教授密道里的百姓识字，或是讲解典故，孩童们比起大人更有劲头，学得认真。
孩童是大人们的寄托，唯有他们能带给这密道中人一丝愉悦，每每提问求学，总见肃穆的氛围变得缓和不少。
教谕夫人也在此处，恰识得几个字，肖岑递给她一本名传，叮嘱她诵读。
他随即迈步往外，却被一位老人拽住袖子，那老人泪眼汪汪，望着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株救命稻草，“朝廷会不会又放弃了云祥，荣安军怎么还没来？”
这个又字让众人心头一惊，没人比云祥百姓更能知晓沦亡的滋味，他们曾因抵抗被奴隶，又在艰难回归后被排斥被忽视，当年的集云书院揽括天下名流，曾为云祥搏下一丝生路，而今期许不在，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日子本就是过一日少一日。
肖岑只好柔声，“暴雨毁了路，朝廷的援兵这才耽搁了时间，咱们只要再耐心等一等就好，何况还有贺校尉在，听说外头的若夏兵没能在他手底下讨到什么好处，您老人家就放宽心，还有我们这些人顶在前头。”
“劳烦夫人将这则《东海孝妇》讲一讲罢。”
教谕夫人捧着书，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那我便……大略讲上一些。”
几名孩童欢呼一声拍着手围上来，团坐于教谕夫人对面。
“咱们云祥的孩子该多读读书才好，出去闯荡见识一番天地，也好过像咱们一样，毫无指望地苦捱，”有人喃喃道：“我看咱们也别在这里怨天尤人，给大人添乱了，别耽误了孩子们。”
“是啊，若是战事能停，还是送出去的好，”一位年轻的妇人抱紧孩子，眼里隐含期盼。
“听一听罢，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肖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沉默，自从他们推勘院到了云祥，所行所为好像被什么在冥冥之中推着向前，乃至于如今困于城中，面对强敌环伺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推勘院的官吏不是无心之人，自然也看得见这里的困境。
若是能平安回京，他想，这云祥百姓所为也该公诸于众，切莫再叫朝臣们误解。
云祥并非不祥，百姓也并非桀骜不驯。
肖岑默然退场，检查了一番弓弩便带着几名小吏速速赶去徐府入口。
“这一带地势高，不易积水，便叫人将粮食抬来这边。”
易辞晚如计划中带着人过来，到了徐府，她先是假意支开庭罗等人，转而叮嘱两名厢军，“夜里孤寂，将士们抵御强敌，恐有些辛苦，所以得备着些热乎的吃食，供他们提一提精神，一会儿劳烦两位军爷帮着运些热茶过去，有些重，还请两位仔细些，先跟我去抬两个空酒坛子过来装茶。”
“这是自然，有劳易姑娘费心了，”疤脸男人利落一拱手，大步跟了上去。
徐府宅院宽阔，又许久无人居住，院子里杂草丛生，打着灯笼过去能瞧见枯草与嫩草交错，二人踢到一口大锅，甚至还能感受到上面的余温，草木灰泼上脚背，黑灰色粉末极为显眼，厢军嫌弃地抖了抖，意外发现四周杂草有刀割的痕迹，似乎是用杂草引火烧水。
易辞晚派人在此处架锅做饭，疤脸男人仿佛闻到了熟悉的饭香，与厢军相视一眼，纷纷收敛了脚步声，追着易辞晚的背影加快步子。
他们来之前研究过地图，徐府宅院画的有些潦草，但疤脸男人注意到，从徐府后门位置往前，可连同虞府侧院，是以他们先跑了趟虞家，只是那位管家的老汉似乎生了重病，接待的人是一名庞姓护卫，疤脸男人递了虞三郎的身份符牌，缴了点银子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规划好路线，便只差寻机会下手了。
“那几个人离得有些远了，是不是……”厢军贴着他做出握拳的姿态，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询问。
疤脸男人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后门在左手边过两道门，把灯笼灭了，准备下手。”
厢军立即举起灯笼卸下蜡烛吹灭，扔向一旁的杂草丛，对着前面那道模糊的黑影冲过去。
他摸到一片轻柔的料子，顺势一拉，身旁的疤脸男人大步飞扑上去，对准口鼻位置一捂。
这一摸，他却骤然心头一凉。
那又硬又凉的触感，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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