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很大,浓雾翻滚而来,迎面是清凉的水汽,不消片刻便能叫人的发髻凝起一片细密的水珠,远远看着就像是打了一层霜。
水汽不似雨水,但凡有道口子它都能钻入其中,窗户、灶口无孔不入,钻入木桩开裂的缝隙中保存湿度,养出一把棕黄的蘑菇。
都说护城关一带拦截了通往翎城的大半雨水,长年累月在干旱中生存的红羽军鲜少经历这样潮湿的天气,只是抬手随意在盔甲上一抹,便有水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落下,而他们只是在屋檐之下略站了一刻钟。
有的人撩开衣领,但凡隐藏在衣衫之下的皮肤,竟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红疹,有些觉着痒、有些觉着痛,各有各的难受。
但这在云州一带,只是再寻常不过得气候。
护城关的牢房依着山而建,闲置数年未动,红羽军将它略微休整,用来关押捉来的俘虏,渐渐地开始充满人气。
“梆梆!”负责放饭的红羽军开始用木柄敲打每一间牢房,提醒人到牢门前领饭。
靠墙的角落里,虞闻祁艰难地抬眼,入目便是红羽军戳眼的盔甲,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人身后另有四人跟随。
四周的景象看了一月有余,日复一日的枯燥和等待下,他竟然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这囚牢中究竟有多久没有见到新的面孔了。
身上那身衣裳早就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小半寸的胡子遮住原本清俊的面庞,却仍然坚持蘸水清洗,维持着应有的体面。
虞闻祁麻木地望着牢房外那群人,领头人的盔甲明显比旁人厚重,他不甚在意地从墙角撑着膝盖站起,漫步到牢门抬手接过属于他的那份粥。
清汤寡水,甚至稀得都能数得清里头的碎米,但今日多了半块炊饼,看来是又从云祥讨到了好处。
虞闻祁伸手去拿那半块炊饼,被人中途拦下。
他撇了那人一眼,懒得做无谓的争执,甩开袖子转身又窝回墙角,眼睛盯着碗里的粥米仰头一饮而尽,收尾的时候嘴贴着碗边打转,随后将碗贴到墙角渗水的缝隙处,接了小半碗水,将碗荡干净。
景云庚这一月来在这牢房来来往往数次,与传闻中暴虐无道的形象不同的是,牢房中的俘虏除了伙食稍差了些,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
但他定下了一个规矩。
只要有人能提供有关云州的有效消息,便能加餐,实实在在的填饱肚子。
对于饥饿难耐的俘虏们来说,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奖赏了。
上一次景云庚过来得是七日前了。
问的是附近云州厢军驻地粮仓所在,牢房里的人多是些寻常兵将和普通百姓,无人知晓内情,只有人嘀咕了一句云安县粮仓的位置,红羽军自是不敢舍远求近的。
“邦邦!”他所在的牢房被人再度敲响。
景云庚将那半块炊饼丢进来,扔在他脚边一寸,“我们在云祥城的探子打探清有关你的消息,听闻——开矿的事是你着手在办?”
“那矿你不是都叫人掏过了,”虞闻祁捡起炊饼,就着碗里的生水大口咀嚼,嗤笑一声,“你要不把那山搬过来得了。”
“云祥不止一处矿脉,我要第二处的位置,”景云庚抖开一张地图,上面有不少标记的,都是他这些日子派人打探过的位置,与其这样耗费人力漫无目的的搜寻,从虞闻祁这边开道似乎更容易。
虞闻祁盯着手里的炊饼没有抬头,捏着炊饼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深嵌,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如景云庚所言,这第二处矿脉的位置,除了他以外,还真是少有人知,连这样机密的消息都能探到,他委实有些想不通,这人究竟为何在一月前错失了夺城的良机。
这恐怕与景家背后的某位若夏皇子脱不了干系,这样的猜测,云祥城里的官吏也或多或少提出怀疑。
但实际上,红羽军只是缺了粮草罢了,这样的理由,作为一军主帅,景云庚也无可奈何,至于外间那些五花八门的猜测,他也多少听了一耳朵,简直荒谬。
虞闻祁咽下一口,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坐直身子,“拿一处矿点换一餐饭,这笔买卖景将军倒是敢做。”
“条件你提,我只要矿脉的具体位置,”景云庚一字一句道:“比如放你回去,我可以保证,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条件吗?
虞闻祁沉下心思索,他想要离开这里定然不假,可究竟应该怎么离开?整件事已然失控,绝非他一力所能挽回,回到云祥后若是那头查出了些什么……
恐怕他连离开云祥回到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庞魏……
虞闻祁忍不住咬紧牙关,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个在自己身边潜伏多年的叛徒,平时不显山露水,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坑了自己一把,简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赶往云祥城,却在中途落入红羽军圈套时,眼看着庞魏亮出信物归入红羽军,押着自己返回护城关,在这牢里苦捱了一日又一日。
“什么条件都能提吗?”虞闻祁紧紧盯着他,眼底爆发出瘆人的寒意,“我有三个条件,有言在先,那处矿脉的位置极其偏僻,我敢保证你即便是翻遍了云祥,也很难将它找出来。”
景云庚眸色极深,权衡再三后,他松口道:“说来听听。”
“其一,我告诉你具体的位置,你可以派人先行查探,但事后必须放我离开。”
景云庚点头应下,“另外两个条件呢?”
虞闻祁整了整衣襟,起身负手迈步到牢门前,“让我带着我的部下们一道走,包括庞魏,另外还要给我几名百姓,确保我能将他们平安带回云祥城。”
景云庚听了忍不住拍手叫好,“真是好算计,虞兄不仅能从我这里全身而退,还能解决了身边的叛徒,成为营救云祥百姓的功臣,不过这第二个条件,我恐怕要食言了。”
虞闻祁不解,“怎么?舍一人换矿脉,难道景将军觉得这买卖不划算?”
景云庚于是坦言道:“他已经死了。”
“当真如此?”
“昨日有人也与我做了交易,以粮草换其性命,”景云庚将地图递进来,附上一截炭块,容他做标记。
“是谁?”怎会有人以粮草换得区区一名护卫的性命。
“无可奉告!”
虞闻祁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他垂眸看着那地图,愣了愣还是接过手来,用炭块标记了一处位置,递了回去,“希望你说到做到,不会食言,你派人顺着我标记的位置找,那处矿脉被坍塌的山石掩盖,清理出来的入口在河道附近,正前方有藤条遮掩。”
“事成,我即刻放你离开,还有这牢房里半数云祥百姓,”景云庚扬起一抹笑,匆匆掠了眼便交由身边三人,叮嘱他们即刻查探。
他落了几步离开,趁着四下无人,景云庚转回身子,声音压得极低,“虞兄若是有机会回到京城,烦请替我向贵国太子殿下问安。”
“你……”虞闻祁瞳孔猛地一缩,身子略一晃,只能扶着牢门站稳,面色惨白如纸,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
难道庞魏的死,是殿下的意思。
可他在自己身边多年,殿下远在京城又是如何得知,难道说这一切本就在计划之内。
只要云祥深陷战乱,银矿为若夏所得,还有谁会在意先前的落入民间的私银,这是一笔被撕毁的烂账,原来早有预谋。
虞闻祁双目通红,内心觉得无比凄凉,他慢慢坐下去,眼前一片茫然,似乎再也找不到能够抓住的地方。
……
暴雨数日,云祥城历经战乱后被烧毁的房屋尚未修葺完毕,百姓们只能在雨中奔波,住进了城中几处荒废的宅院。
徐府旧宅便在其中。
赶上焰火节,百姓们要在这一日的子时点燃焰火,祈求丰收、破除晦气,但如今整个云祥却难得寂静,众人脸上半点全无过节的喜色,只有散不尽的担忧。
不知不觉这场仗打了一月有余,当日若夏攻破城门也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如今城中各处有厢军驻守,无需百姓们上阵。
虽然若夏攻不进城,但几路厢军也拿不回护城关,双方战况陷入胶着之境,这对云祥百姓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相反,他们往后的日子都要面临着时刻提防战乱的准备,就好比头顶悬了一把利刃,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这样茫然的等待,固然磨人。
刑部派了大官入城,县衙忙的热火朝天,除了因病休养的陆县令,推勘院几名官吏也收拾一番,准备返京复命。
得知消息的百姓纷纷守在南城门内的道路两侧给诸位大人们送行。
押送的队伍比预计的要长,多了几名山匪,孙魈等人挤在同一驾牢车,说起来若非提前交托于肖岑关押下牢,或许那日早已被闷死在那探子手中。
易辞晚与言知确藏在人群中,与马车内的肖岑颔首道谢,车架远去,紧接着是数不尽的唾骂声,百姓们拿石子扔向人犯,打得他们抱头躲避。
比起刘培,那些山匪显然更招恨。
而在那末尾的车架里,甚至不被百姓们惦记的一个仍然维持着体面的人,隔着遥遥人群精准地望向易辞晚的方向。
易辞晚握住言知确的手,引他向前朝那人屈膝行了一礼。
“我带你见一见我父亲,”她声音忽然变得低落,“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言知确拱手上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是初次却也是最后一次拜见楚翰,他开口用口型喊了声岳父。
楚翰漠然受了他一礼,视线短暂地停留后,便侧身转了过去,摇摇晃晃的牢车驶出南城门,随着缓缓合上的大门,消失在众人眼前。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哽咽着又欣慰地笑笑,只是遗憾再也不能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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