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幽静,初阳映照嫩芽,少年人言笑盈盈,明亮的眼眸里满是热切与期盼,连同他身后数道身影。
闵槐伸长了脖子紧盯庭罗笔尖,确认无误后,才嬉笑着揉了揉脑袋,踮脚跳跃,朝身后亲族挥舞胳膊。
他激动地转过身来,粗糙的手掌按住胸口鼓胀,挪步到易辞晚跟前,屈膝欲跪。
膝盖将将挨着地面,便被金钵托着胳膊拽起身,他生怕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急忙道:“易东家!”怀里滚出一团包裹,他手忙脚乱地抽开布巾,露出里面细碎的碎银与钱串,“这是二十两,我买籍的钱,依照规矩,我……我该交给你。”
交了钱,落籍总该有个定论,他私以为如此。
易辞晚替他将布巾重新盖上,收拢住系结推回他怀中。
“你们此次入籍,是受官府应征,向朝廷讨了恩典,这可比买籍要正经的多,钱你们带回去,财不外露,莫让旁的人瞧见,日后总归要谋生,这些钱就留着傍身。”
“只是我有言在先,朝廷要断反王龙脉,领你们是去开山掘石,日子艰苦,我虽能带走一部分人,但像你这样的壮丁,我可没法子。”
闵槐挣脱金钵手臂郑重地拜倒在地,“可以的,我都可以,我爹年纪大了,我有把子力气,什么都能干的,只要能落籍,日后不必四处漂泊受人盘剥……”他说到这里,激动的泣不成声,闷头砸在泥地里,一阵儿地磕着响。
易辞晚摆摆手,示意金钵带他先下去,默然长叹一声后,她吩咐庭罗将闵松加上,暗中划分到银号名册中去,他如今替自己办事,尚在寿州未回,落籍的事不该有所亏待。
不知不觉间,队伍渐渐缩短,庭罗忙活了近两个时辰,连番问询下来,嗓音微微沙哑,她端起凉透的苦茶一饮而尽,麻木而又重复对上前来的人道:“叫什么名字?”
“我叫闵幺儿。”
庭罗提笔写了一个闵字,“哪个幺?”
“就是……幺……”她急于比划着,摊开掌心写给庭罗看,起笔落下一撇后,她突然愣住,仓促扬起一抹极不自然的笑容。
她识字,却不精于书法,方才垂眸无意间瞥见庭罗手下那干净利落的字迹,突如其来的有些难以启齿,便仿佛周身血液都涌上脸来,面上遽然腾起一股热意。
兀得,她察觉有人按住她手腕,缠绵如春风的轻柔语调传至耳畔,“就写瑶,瑶光的瑶。”
闵幺儿颤抖着眸子,心湖微微荡漾。
易辞晚随即收回手,留意到闵幺儿手背上的冻疮,似乎怕她没能听清,随即补充道:“落了籍,你就叫闵瑶,日后不论走到何处,你都堂堂正正,有个正经的名字。”
闵幺儿忍不住在心里反复默念:闵瑶,瑶光的瑶……
“我们当真能落籍吗?”闵瑶眼中隐隐流露着期待。
“能,我说到做到,”她抬指竖立在唇边,眼里蕴着叫人无比信赖的坦诚,“不过,你得叮嘱你的亲人们替我保守秘密,当作不曾与我相识,能办到吗?”
“能!”闵幺儿连连点头,肯定道:“我也说到做到!”
庭罗放下笔,将册子调转方向呈到她面前,闵瑶二字在最为显眼的位置,她定定地看着,眼眶逐渐湿润。
身后的人上前,将她挤去一旁,急于上报自己的名姓,闵瑶拢起袖子抹了把眼泪,恭敬地俯身躬下身子,然后跟随着金钵的引导,去到易家所在队列。
她依照约定,一一到闵家人身旁耳语,转达易辞晚的吩咐,昨日随同赵喜打劫银锭的几人得令,迅速穿梭在人群中,低头站到隐蔽的位置。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六十几号人全数登记,易辞晚从中挑选十人,其中多为精干女子,叮嘱金钵到矿洞里与庞魏传信。
庞魏领了青壮们聚拢到矿洞前,却并不急着分派人手,反而引他们到一处过水的涵洞前。
他朝东北方向高抬胳膊,拱手道:“朝廷命我等铲除异脉,乃是为当今陛下分忧,名册今日便会上报州府,待经批复,你等便是这云祥中人,此事由我虞家作保定无差错,自今日起,便从这洞口为界,劈山断脉,凡有懈怠者,剔除名册,永不录用!”
流民都是吃惯了苦的,如今没有比落籍更为重要的事,庞魏的话如同一捧热水劈头盖脸而来,闵家人随之振臂一呼,二话不说上前抢了趁手的工具。
易辞晚心里明白,虞家是急着在朝廷派人下来查探时,抢先做出些成绩,挖断反王龙脉,痕迹更应在显眼的位置。
只是这涵洞,减缓水流又能供灌溉,劈山断开后,恐怕下游农田,雨季要多受灾了。
看来,还得再加快动作。
易辞晚蹙着眉一语不发,转身登上马车启程,金钵召集选中的十人跟随马车,他们先要到城外客店安置,待虞家运了东西进银号,才得入城做事。
虽并未打算给虞闻祁留下接近银号的机会,但该做的戏还得做足。
庭罗从窗口探出脑袋,叮嘱闵瑶看顾好人手,她仰头转了转脖子,长长舒出一口气,一面垂着酸涩的手腕,一面愤懑道:“这些流民也怪可怜的,我先前不知,没想到他们竟想出这法子来增产克税,各家田庄里都藏有黑户,就连三老爷名下的庄子都……”
她压低了几分声音,“藏了一家子人呐,那家女主人的小女儿年前没法子瞧病,活生生拖没了,啧啧……”庭罗摆摆头一阵感慨,“难怪他们这般渴求落籍,要是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姓氏、户籍,有时候是一种安稳,也有时候是一种束缚,但对于他们这般经年漂泊无依的人来说,落籍意味着能置办田产,能出门做工,甚至于经营一间小摊养活自己,而非为人驱逐,或是扣押在田庄盘剥劳力,他们要的是做人的体面,和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易辞晚说完翻动名册,她发觉这些流民不仅各怀本事,更是手艺不凡,例如闵槐擅长雕刻,多是为了生计苦心磨练。
就像是散养的猫,往往更擅长抓捕老鼠。
若能善加引导,她身边正好该添些新的人手了。
“你回头去打听打听……”易辞晚指着名册上的一人转向庭罗,话说了一半,却见她不知何时起,窝在车窗旁打起了瞌睡,呼吸平顺,极有节奏。
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易辞晚将名册放下,侧身微微蜷缩,右手上抬拽住软枕,摸索着上头细腻的纹路,渐渐的她也有些乏了,脑子里胡天海地,不知不觉间变得光怪陆离。
迷迷糊糊的,她触及到了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
甲辰年四月,那时候,易辞晚依稀是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某天清晨,母亲第三次因父亲的缘故对她发了脾气。
一怒之下,她趁身边人不注意,抱着几样从南境运来的玩意儿偷偷从后门逃脱,向路人打听着寻到父亲的住处。
她费力地靠近揽胜街后巷的几家民宅,在一处一进一出的宅子前站定,正门前的灯笼上留有父亲的笔墨,只是那明晃晃的楚字却让她有几分陌生。
她踮起脚尖,努力去够门上的铁环,一下……两下地不断敲击。
“谁在外头?”门从宅内拉开,来人颇为不耐地探出头来,在低头瞧见她后,宽肥的脸上透露出轻蔑与凶狠。
易辞晚不屑地打量过她后,迈步从她胳膊下挤了挤,却被她按住肩膀呵斥道:“唉?你谁啊?到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我爹爹。”
“你爹爹是谁?”
“易瀚!”易辞晚歪着头看她,圆润而又可爱的脸上满是纯真,她每每拿这样的表情望着母亲的时候,对方总要宠溺地捏一捏她柔软的脸颊。
虽然近来,这一招越来越不好使了。
“什么易瀚,我家老爷叫楚瀚,你是易家姑娘吧,”那婆子揪住她的衣领向外推,“去去去,别在咱家门前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易辞晚撅着嘴,不明白为什么这婆子如此可恶,拦着她见爹爹,她赶忙伸直了两条腿,仿佛要笔直地插入地下,倔强地不愿挪动,“你让我进去!”
那婆子见她不肯走,当即破口大骂道:“回去告诉你那不识好歹的娘,当初说好了,他二人成亲,要给我家老爷两间铺子的,让她趁早吐出来,仔细咱们到衙门告去,若非老爷困居易家没了旁的生计,你当他三番两次上赶着登门,瞧好了,咱家老爷姓楚,去去去,让别家瞧见了又该说三道四。”
易辞晚从没听过这般数落,只能呆呆愣住被那婆子推倒,她侧身磕在台阶上,手里的玩意儿散落一地,其中有一方卧兔形态的砚台,原本是用在他们这般年岁的小孩子身上,她想到父亲喜好练字,今日特地眼巴巴的带过来。
那砚台滚下台阶,“啪”得碎成两半。
易辞晚嘴唇抿成一条干瘪的长线,挂着一串眼泪,忍不住哭出声来。
赶来寻她的方姨扑过来将她拦腰抱住,紧张地吹了吹她磕红的手腕,易辞晚茫然撇过头,从那婆子腰侧空隙,瞧见了一位面露不忍的青衣女子。
县令刘培之妹,那位一向待她和善的小姑姑。
“晚晚,咱们先回去好不好,你昨日不是说想吃五鼎芝吗?后厨今日炖了些,主家方才放了话,说要陪你用饭……”方姨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却发觉她忽而歇了哭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过儿会儿,易辞晚回身抱紧方姨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她的肩头,一直到进了易家,也没有抬头。
小贴纸:
遽然:骤然、突然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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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日后,你就叫闵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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