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海声里的和解
一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站台，慕南裹紧了风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两张火车票。票面目的地印着“望海镇”，一个地图上需要放大好几次才能找到的海滨小镇——那是楚辞日记里写过的地方，她说“等长大了，一定要去看那里的秋天，听说海浪会带着桂花的香气”。
林薇背着一个帆布包，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发尾沾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慕哥，你看我带了什么？”她献宝似的打开包，露出里面用保温盒装着的红豆糕，“我妈昨天特意做的，说让你尝尝，比城南那家老店的还好吃。”
慕南的喉结动了动，接过保温盒时指尖有些发烫。红豆糕的甜香混着林薇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飘过来，像极了多年前农场午后的风。他想起出发前一晚，自己对着楚辞的照片坐了很久，照片上的少女扎着马尾，校服领口别着一枚桂花形状的发卡——那是他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当时她红着脸收下，说“太贵重了，要省着戴”。
“发什么呆呢？”林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火车要来了哦。”
他回过神，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没什么，在想望海镇的海是什么样子。”
“我查过攻略啦，”林薇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那里有片礁石滩，秋天退潮的时候能捡到贝壳，还有一家开了三十年的糖水铺，据说他们家的桂花冻是一绝……”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声音被风卷着飘向远方。慕南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被风吹起的发丝上，突然想起初中时的楚辞也是这样，总爱凑在他耳边说些细碎的趣事，阳光洒在她脸上，连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刺破了回忆。慕南拎起行李，林薇很自然地跟上，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站台的地砖上轻轻交叠。
二
望海镇的海比想象中更沉静。
没有盛夏的喧嚣，只有灰蓝色的浪涛一遍遍亲吻礁石，卷起细碎的白沫，又无声地退去。沙滩上散落着几枚贝壳，被海水打磨得莹白，像被遗忘的星星。
他们找了家临海的民宿住下，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却格外热情。“你们是来赶海的吧？”她给他们端来两杯热茶，“今天潮水退得早，傍晚去礁石滩正好。”
放下行李后，慕南沿着海岸线慢慢走。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扑在脸上，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弯腰捡起一枚贝壳，壳上的纹路像幅抽象的画，他突然想起楚辞的笔记本，她总爱在空白处画些奇奇怪怪的图案，有歪歪扭扭的小狗，有缺了角的月亮，还有一次画了两个牵手的小人，旁边写着“秘密”。
“慕哥！”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海水，“你看我捡的海星！”
他转过身，看见她蹲在礁石上，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白色的蝴蝶。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恍惚间，竟和记忆里那个举着桂花糕笑的少女重合了。
心猛地一疼，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慕南别过头，望着翻涌的海浪，眼眶有些发热。
“怎么了？”林薇跑过来，把玻璃瓶递给他，“不开心吗？”
他接过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什么，只是觉得……海真的很大。”
“是啊，”林薇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大到能装下所有的心事。”
晚饭后，他们坐在民宿的露台上看星星。望海镇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林薇捧着一杯桂花冻，小口小口地吃着，突然说：“慕哥，你以前……是不是有个很喜欢的人？”
慕南的动作顿了顿。他没想到林薇会这么直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猜的，”林薇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上次在印刷厂，你给我讲‘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也有眼泪。”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慕南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林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慕南望着星星，声音有些沙哑，“她很爱笑，喜欢桂花，喜欢看海，还喜欢……和我抢同一本古诗词选。”
“那她现在呢？”
“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慕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在天上看着我。”
林薇没再问下去，只是把手里的桂花冻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个很甜，你尝尝。”
桂花的香气混着海风的咸涩漫过来，慕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像一场迟到了很久的和解。
三
第二天清晨，他们去了礁石滩。
退潮后的礁石裸露出青黑色的脊背，上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小洞，藏着小螃蟹和贝壳。林薇兴奋地蹲在地上挖沙，手指被冻得通红也不在意。慕南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朝阳正从海里探出头，把海水染成一片金红。
他想起楚辞日记里的最后一页，字迹已经很潦草了，却还能看清那句“如果能去望海镇就好了，想和慕南一起捡贝壳”。原来，她藏了这么多没说出口的期待，而他却直到现在才知道。
“慕哥！快来看！”林薇举着一个海螺朝他挥手，“这个能听到海的声音！”
慕南走过去，接过海螺放在耳边。嗡鸣的声响里，仿佛真的藏着海浪的咆哮，藏着风的低语，甚至藏着多年前少女的笑声。他突然很想告诉楚辞，望海镇的海真的很美，秋天的风里真的有桂花的香气，他终于替她来看了。
“好听吗？”林薇仰着头问他。
“嗯，”慕南把海螺递给她，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她在说话。”
那天下午，他们去了镇上的糖水铺。老板娘是个中年女人，看到他们进来，热情地招呼：“两位要点什么？我们家的桂花冻可是招牌。”
“来两份桂花冻，”林薇抢先说道，然后转头问慕南，“再要份红豆糕？”
慕南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糖水铺的墙上挂着很多照片，都是来这里的客人留下的。林薇指着其中一张泛黄的照片说：“你看，这好像是很多年前的望海镇。”
慕南凑过去看。照片上，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孩站在海边，手里举着一枚贝壳，笑得一脸灿烂。阳光、海浪、少女的笑容，竟和他记忆里的画面惊人地相似。
“老板娘，这照片是谁啊？”林薇好奇地问。
老板娘擦着杯子，笑着说：“是我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我先生还在，我们总爱来海边散步。他走了以后，我就开了这家店，守着这片海，也守着回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慕南的心却被轻轻撞了一下。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和回忆较劲，那些失去的、错过的，都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时光里。
桂花冻端上来时，林薇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给慕南。“这个，给你看。”
那是一页画满了桂花的速写，旁边写着一行字：“有些想念，要学会带着它往前走。”
慕南抬起头，对上林薇真诚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被阳光照得透明，像蝶翼轻轻颤动。
“我小时候住院的时候，”林薇轻声说，“隔壁床住着一个老奶奶，她每天都会给我讲她和爷爷的故事。她说，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些想留却留不住的人，但这不是停下脚步的理由，因为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盼着我们过得好。”
海浪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混着桂花的甜香。慕南看着笔记本上的桂花，又想起楚辞日记本里的小表情，突然觉得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的地方，彻底松开了。
四
离开望海镇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又去了海边。
月亮升得很高，把海水照得像铺了一层碎银。林薇脱下鞋子，光着脚踩在沙滩上，浪花漫上来，没过她的脚踝，她尖叫着跳开，笑声被风卷着飘向远方。
慕南坐在沙滩上，看着她的身影，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枚用银线串起来的桂花书签，是他找人用那枚干枯的桂花重新制作的，银线上还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无恙”。
“这个……”林薇愣住了，不敢接。
“送给你，”慕南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不是代替谁，只是觉得，它应该晒晒太阳了。”
林薇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签，月光下，干枯的桂花竟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她把书签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在慕南身边坐下，肩膀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
“慕哥，”她轻声说，“以后我们常来望海镇好不好？”
“好。”
海浪一遍遍亲吻沙滩，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慕南望着远处的海平面，仿佛看到楚辞站在浪尖上，对着他笑，像很多年前在操场上那样，眼睛亮晶晶的。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她。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回忆，那些刻在骨头上的想念，会一直陪着他，像望海镇的海，永远都在那里。但他也终于明白，铭记不是困在原地，而是带着那些爱和期待，好好地往前走。
就像老板娘说的，守着回忆，也要迎着阳光。
五
火车驶离望海镇时，慕南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倒退的海岸线，心里一片平静。
林薇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口袋里的桂花书签隔着布料传来微弱的触感，像一个温柔的提醒。
他从包里拿出那本《唐诗宋词选》，翻到夹着桂花书签的那一页，上面是李商隐的《无题》。他在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字：“海声里，皆无恙。”
火车的鸣笛声悠长，像是在回应多年前的期待，也像是在宣告一场迟到的和解。慕南合上书，闭上眼睛，仿佛又闻到了望海镇的桂花香，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还有少女那句被风吹散的“慕南，你看，桂花好香啊”。
是啊，很香。
而且，会一直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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