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药香浓郁，几乎压过了龙涎香的气息。老皇帝郁渊靠在明黄软枕上，呼吸沉重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扯着破旧的风箱。他比几日前更显枯槁，眼窝深陷，唯有偶尔睁眼时，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还残留着几分帝王威仪。
郁璟跪在榻前，垂着头，姿态恭顺。他已换下沾染了尘埃与淡淡血腥气的常服，穿着一身素净的皇子服饰，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起，只是眼底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以及颈侧那道细微的、刚刚结痂的划痕，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
高公公垂手侍立在龙榻另一侧，如同没有呼吸的影子。
“听说…”皇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说几个字便要喘上一喘，“…今日西市，很是热闹？”
郁璟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润忧心的模样，微微抬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后怕与愤懑：“回父皇，确有狂徒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在酒楼行凶械斗，惊扰百姓。幸得巡防营及时赶到，已弹压下去，只是…让父皇忧心了，是儿臣的不是。”
他绝口不提自己当时在场，更不提浯虞，只将事情定性为普通的治安事件。
皇帝眯着眼，看了他良久，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精心维持的表象，直看到心底去。殿内只剩下老人艰难的呼吸声。
“是么…”皇帝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敲了敲，“朕还以为…是冲着你去的。”
郁璟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但他控制得极好，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和惶恐：“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儿臣并未听闻…”
“是么…”皇帝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重压，“朕虽卧病，却还没全瞎全聋。有些动静…总能听到一些。”
郁璟的心沉了下去。皇帝果然知道了！他知道多少？知道浯虞吗？知道无面吗？知道影阁吗？
他伏下身，额头触地：“儿臣愚钝，让父皇为儿臣安危挂心，罪该万死！”他以请罪的姿态，避开了直接回答。
皇帝看着他伏低的背影，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审视，似是权衡，又似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悯？
“起来吧。”良久，皇帝才缓缓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你该懂。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言慎行，爱惜羽毛。莫要…授人以柄。”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告诫，但郁璟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皇帝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提醒他有人要对他不利，警告他不要行差踏错，卷入不该卷入的纷争。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郁璟恭声应道，心中念头飞转。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既点破了他的危机，却又没有深究，更像是一种…试探和观望。
“嗯…”皇帝似乎耗尽了力气，闭上眼，喘息了片刻，才又艰难地开口，声音更低了些，“朕…精力不济了。朝中的事，林相他们…看着办。你…多学着点，也…帮朕看着点你那些兄弟…”
这话里的意味更是深长。让他学着点，是允他接触政务？让他看着点兄弟，是默许他参与制衡？
“儿臣定当尽心竭力，为父皇分忧！”郁璟再次叩首，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这是机会，也是更危险的漩涡。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郁璟恭敬地行礼，一步步退出寝殿。直到走出殿门，来到冰冷的汉白玉广场上，夜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高公公无声无息地跟了出来，送他下台阶。走到无人处，老太监忽然极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殿下，陛下今日…问起了那支箭。”
郁璟脚步猛地一顿，瞳孔骤缩！
那支箭！指的是无面那支淬毒的弩箭，还是…浯虞身上拔出的那支？陛下连这个都知道？！
他猛地看向高公公。
老太监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闲聊，说完便微微躬身，转身退回殿内阴影之中。
郁璟独自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只觉得四周的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寒意刺骨。陛下的耳目，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灵通！那他庇护浯虞的事…
他不敢再想下去，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出了宫门。
回到王府，直奔那处偏僻院落。
浯虞并未睡下，正靠坐在榻上调息。他肩上的伤口已重新包扎过，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澈。看到郁璟脸色不对，他抬眼看来。
“宫里出了事？”
郁璟深吸一口气，将面圣的经过，尤其是皇帝那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和高公公最后的提醒，简略说了一遍。
浯虞听完，沉默了片刻，淡淡道：“皇帝在敲打你，也在试探你。他未必全知，但肯定察觉了异常。”他看向郁璟，“那支箭，你放在何处？”
“在我书房暗格。”郁璟道，心头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最好处理掉。”浯虞建议，“或者，换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皇帝既然起了疑心，你府里…未必绝对安全。”
郁璟心中一凛。没错！他能安排人潜入百味楼，皇帝或者其他皇子，难道就不能安排人潜入他的书房？
就在这时，书房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秦岳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的，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殿下！书房…书房遭了贼！”
郁璟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丢了何物？！”
“并未丢什么贵重东西…”秦岳的声音带着后怕和难以置信，“但是…但是殿下您书案下的那个暗格…被、被撬开了！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暗格！那里面放着的，正是那两支要命的弩箭！
郁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竟然真的被浯虞说中了！而且动作如此之快！就在他进宫这段时间！
“可曾看到贼人踪影？！”郁璟急问。
“没有…守卫什么都没发现…就像是…就像是鬼魅一般…”秦岳羞愧地低下头。
浯虞的眉头也紧紧皱起。能在守卫森严的皇子府书房来去自如，精准找到暗格并窃走东西，这绝不是普通毛贼能做到的。是影阁的人？无面还有这个本事？还是…宫里的人？
就在一片死寂和惊惶之中，窗外忽然传来“咄”的一声轻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钉在了窗棂上！
“谁？！”秦岳厉喝一声，拔刀护在郁璟身前。
浯虞却已身影一动，无声地掠到窗边，警惕地向外望去。夜色沉沉，并无异样。他目光下落，看到窗棂上，深深地钉着一枚乌黑的、造型奇特的飞镖。飞镖上，还穿着一封薄薄的信函。
不是影阁的风格。
浯虞用刀尖小心地挑下飞镖，取下那封信，递给郁璟。
郁璟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接过信。信纸普通，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用一种特殊的药水书写，显露出一种诡异的幽蓝色：
“箭矢暂存，勿念。风波将至，好自为之。”
没有落款。
但在这行字的下面，画了一个极其小巧、却清晰无比的图案——一枚被细细绳索缠绕束缚住的、栩栩如生的龙爪印！
郁璟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这个图案…他只在皇家秘档的某一卷中见过模糊的记载！这是直属于历代晟朝皇帝、只对天子一人负责、从未显露于人前的秘密力量——“缚龙卫”的标记！
竟然是他们！
拿走了箭矢的不是影阁，不是任何一位皇子，而是皇帝身边最神秘、最可怕的影子力量！
皇帝不仅知道了，而且已经出手了！他用这种近乎警告的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的证据在我手里，你最好安分守己！
郁璟握着那封信，手指冰凉，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风波将至…好自为之…
这八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套上了他的脖颈。
而一旁的浯虞，看着郁璟骤变的脸色和那封信，眼神也彻底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卷入的，远不止是皇子间的倾轧。这场游戏的凶险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漆黑的夜空下，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着七皇子府，缓缓收拢。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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