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郁璟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满是书卷的墙壁上。他面前摊着那卷写满名字的薄纸，指尖在几个被圈出的名字上缓缓移动，眉心微蹙。
这些是种子，埋在淤泥里许久，能否发芽，能长成何种模样，皆是未知。以往他栽培他们，如同园丁修剪盆景，耐心而长远。但如今，缚龙卫的阴影和高公公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像寒风刮过，让他觉得时间忽然变得紧迫起来。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更快地知道这座皇城每一个角落正在发生什么。而最快的方式，就是启用这些早已布下、却未曾轻易动用的暗棋。
但如何启用？如何传递消息？以往他有自己的渠道，但经过书房失窃一事，那些渠道在他眼中已不再绝对安全。秦岳忠诚可靠，却未必精通此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浯虞昨夜送来纸条的黑暗角落。
一个顶尖的杀手，必然也是一个潜行、侦察、传递信息的大师。这是他的本能，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
用他？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也更冒险。这无异于将一把双刃剑握得更紧，能伤敌，亦能伤己。
沉默良久，郁璟终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纸条上，写下了两个名字和极其简短的指令，然后吹干墨迹，将其卷得极细。
他没有叫秦岳，而是亲自起身，走到书房那扇对着偏僻院落的窗户前，将纸卷塞进了窗棂下那道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正是昨夜收到纸条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书案后，心跳有些快，仿佛完成了一场豪赌的下注。他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回应，又会如何回应。
……
院落里，浯虞正闭目调息，感受着肩头伤口愈合带来的细微麻痒。夜风吹过窗棂，带来一丝极轻微、不同于往常的异响。
他倏地睁开眼，目光精准地投向窗缝。那里，多了一点不该存在的阴影。
他没有立刻去取。而是耐心地等待，倾听，用全部感官确认四周绝对安全，没有任何窥视的目光。
良久，他才如同鬼魅般滑到窗边，指尖探入缝隙，拈出了那卷细纸。
展开。
上面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和一个简单的指令：“察其近况，观其可用否。”
字迹清隽有力，是郁璟的笔迹。
浯虞看着这短短一行字，空洞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郁璟终于迈出了这一步，不是通过秦岳，而是直接向他发出了合作的信号。内容很简单，更像是一次试探，测试他是否有这种能力，以及是否愿意去做。
他沉默地看着纸条，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个“察”字上摩挲了一下。
获取信息，观察目标，评估价值…这本就是他最熟悉的事情之一，甚至比杀人更早成为他的本能。在影阁，每一个任务目标的前期调查，往往比最后的刺杀更为复杂和关键。
他没有犹豫太久。
将纸条凑近灯烛，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他走到房间角落，从一堆看似废物的杂物里，找出几样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一小节炭笔，几张粗糙的草纸。
他没有点灯，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开始在草纸上书写。写的不是汇报，也不是计划，而是一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的符号和数字。这是影阁内部用来快速记录和传递基础信息的暗码，高效且隐蔽。
做完准备工作，他换上一身夜行衣，伤势并未完全阻止他的行动，只是需要更小心。他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落，甚至没有惊动门外值守的侍卫。
皇城的夜，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沉睡和寂静，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最好的掩护和舞台。
浯虞穿梭在坊市之间的阴影里，避开巡夜的金吾卫。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两个名字所代表的、职位低微的小官吏的住处。
他并不进入，甚至不靠近。只是在远处的屋顶，在更夫打更的间隙，在狗吠声起的瞬间，观察着那一片区域的动静。哪家灯亮得晚，哪户有人深夜出入，巡逻的兵丁经过的频率，甚至垃圾堆里丢弃的废纸…所有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都被他那些奇怪的符号快速记录下来。
一夜过去。
天将破晓时，浯虞如同露水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七皇子府的偏僻院落，仿佛从未离开。
他坐在微弱的晨光里，看着草纸上那些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开始进行整理和推断。
两个目标，一个似乎安分守己，家境清贫，每日按时点卯应值；另一个则似乎与某些商贾过往甚密，夜间常有应酬…
他将这些初步推断，再次用那种冰冷的、毫无感**彩的笔触，简化成几句直白的陈述，写在一张新的小纸条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等到深夜。
清晨，秦岳照例来送药时，浯虞将那张折好的纸条递给了他。
“交给殿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秦岳愣了一下，接过纸条，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粗糙。他狐疑地看了浯虞一眼，但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将纸条收起。
当这张带着清晨凉意的纸条被放在郁璟的书案上时，郁璟刚刚用完早膳。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瞳孔微微收缩。
信息准确，推断合理，直指核心。而且速度如此之快！仅仅过了一夜！
这效率，远超他手下任何一组探子。
更重要的是，这方式…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原本以为会通过秦岳传递，或者再次夜间塞入窗缝，却没想到是如此直接、却又如此不着痕迹地通过秦岳的手送了回来。
仿佛在告诉他：我有我的方式，我能做到。
郁璟放下纸条，指尖在那冰冷的字迹上停留了片刻。心中那股因缚龙卫而起的寒意，似乎被这意外的高效驱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警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他再次提笔，这次，写下了更多的名字，和更具体的指令。不再是试探性的“观察”，而是明确的“获取某方面信息”。
纸条再次通过同样的方式，送到了浯虞手中。
一场无声的、高效的、建立在极度谨慎和有限信任之上的合作，就这样在七皇子府最深沉的暗处，悄然展开。
郁璟负责提供名单、方向和需求，如同掌控棋局的手。
而浯虞，则成了那双在黑夜中无声移动、为他搜集信息的眼睛。他用他特有的方式，潜入皇城的夜色，捕捉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信息碎片，然后将其化为冷冰冰的文字，送回郁璟手中。
信息的流动变得更快，也更隐秘。
秦岳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懵懂的联络人。他依旧对浯虞充满戒备，但每次递送那些写着惊人信息的纸条时，他看向那个沉默杀手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地添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
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直到这夜，浯虞如常潜入夜色，前往吏部一位员外郎府邸外探查时，他的脚步忽然在一条巷口的阴影里顿住了。
杀手那远超常人的直觉，让他后颈的寒毛微微竖起。
他感觉到，有一道视线，隔着遥远的距离，落在了他的身上。
冰冷，黏腻，充满了怨毒和…一丝熟悉的疯狂。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远处一座更高的佛塔。
塔顶的飞檐上，空无一物。
仿佛刚才的感觉，只是错觉。
但浯虞知道，那不是错觉。
无面。
那条疯狗，似乎终于又嗅到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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