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皇城的青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映着灰蒙蒙的天光。七皇子府书房内，却暖意融融，兽金炭在炉子里安静燃烧，驱散着春寒与潮气。
郁璟面前摊着一份刚送来的户部文书抄本，是关于去年江南漕粮北运的结算概要。数字庞大，条目繁杂，看似一切如常。但他修长的手指却停留在其中一项“河道疏浚杂费”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个过于笼统且数额惊人的数字。
“河道疏浚…”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去年漕运一路顺畅，并未听闻哪处河道需要如此巨额款项进行大规模疏浚。这笔钱，去了哪里？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主管去年漕运押送事宜的官员——漕运司副使，赵志敬。此人是三皇子郁琏母族的一个远亲，能力平平，却官运亨通，其立场不言而喻。
“秦岳。”郁璟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秦岳应声而入：“殿下。”
“去查查，去年漕运押送结束后，赵志敬赵副使的家产，可有添置什么新的田产铺面，或者…他那几位如夫人，又多了几件京城宝昌记的头面首饰。”郁璟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秦岳却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郁璟的意图，这是要查贪墨的实证。他躬身道：“是，属下这就去…”他顿了顿，有些为难，“只是…赵志敬此人颇为狡猾，若是寻常手段，恐怕难以查到核心账目…”
“我知道。”郁璟打断他，目光却若有所思地飘向窗外雨幕，“你只管去查明面的东西。其他的…我自有较量。”
秦岳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郁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查贪墨，扳倒一个赵志敬，甚至扯出他背后的一串小虾米，并不难。但这不够，他需要的是能重重打击三皇子一系的实绩，需要的是能引起朝野震动、让父皇不得不重视的大案。
他需要更核心的证据，能直接指向更高层级的证据，比如…那笔庞大“疏浚款”的真正去向凭证，或者与三皇子府资金往来的隐秘账本。
这种东西，赵志敬必定藏得极深，寻常探子绝无可能接触到。
沉默良久，他起身，再次走到那扇窗前，将一张新的纸条塞入窗缝。纸条上只有简单几个字：“赵志敬。漕运账。暗室。”
这一次，他没有写下具体指令，只给出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目标。他想看看，那双黑暗中的眼睛，能看懂多少，又能做到哪一步。
……
雨夜，最适合隐藏罪恶，也最适合窥探秘密。
浯虞看着纸条上那冰冷的六个字，眼神没有任何变化。赵志敬，漕运案，暗室。郁璟的目标很明确，他要的不是街头巷尾的流言，而是能钉死目标的铁证。
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在影阁，有时为了确保任务完成，或者评估目标价值，他们也需要先拿到一些“东西”。
他不需要知道郁璟要用来做什么，他只需要完成“获取”这个动作。
赵志敬的府邸位于城东，不算顶豪奢，但守卫也算森严。尤其是经历过先前漕运案的风波后，即使已经被压了下去，但这位副使大人显然更加小心了。
不过这拦不住浯虞。
他如同雨夜本身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赵府。雨水掩盖了他细微的声响，黑暗成了他最好的披风。他避开巡逻的护院，如同熟悉自家后院般，精准地摸向赵志敬的书房。
根据他这几日观察到的赵志敬的行为习惯和府邸格局推断，若有隐秘账册，书房是最可能藏匿的地点。
书房外有两名守卫，正靠着廊柱打盹。雨声淅沥，催人困倦。
浯虞没有惊动他们。他绕到书房侧面，利用花木阴影，如同一缕轻烟般翻上了屋檐，倒挂而下，指尖透过窗纸极细微的缝隙，探入内里，无声地拨开了里面的窗栓。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滑入书房内，反手轻轻合上窗户。室内弥漫着一股墨汁和旧书纸的味道。他站在原地，让眼睛适应黑暗，同时耳朵捕捉着内外的一切动静。
没有异常。
他开始搜索。他的动作极快，极轻，手指拂过书架、多宝格、桌案下的每一个可能藏有机关的角落。他不是在胡乱翻找，而是在评估、敲击、倾听回声，判断是否有夹层或暗格。
终于，在敲到书案后方一块地砖时，传来了细微的空响。
他指尖发力，以一种巧妙的角度一按一推，那块地砖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露出下面一个不大的暗格。里面放着几本账册，和一些来往密信。
浯虞拿出其中一本账册，快速翻阅。上面记录的，正是那笔巨额“疏浚款”的详细去向，一笔笔，一条条，清晰无比。更有几笔大额支出，模糊地标注为“打点”，但其金额和时间，却微妙地与三皇子府几处外围产业的资金流入吻合。
足够了。
他没有贪多，只将最关键的那几页账目，用带来的炭笔和薄纸，飞速地拓印下来。然后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极轻微的、不同于雨声的响动从远处传来——是脚步声，正朝着书房而来！
这么晚了，赵志敬竟然还没睡？还是其他人？
浯虞眼神一凛，瞬间吹熄了桌上那盏本就昏暗的油灯，身体如同鬼魅般贴附在书房内最深的阴影里，呼吸几乎停止。
脚步声在书房外停顿了一下，接着是钥匙开锁的声音（外面的守卫并未发现窗户的异常）。门被推开，一个披着外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赵志敬。他脸色有些疲惫焦虑，似乎有什么心事。
他径直走到书案后，似乎也想打开那个暗格，确认里面的东西是否安全。
浯虞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计算着距离和角度。如果赵志敬发现异常，他必须在对方发出声音前将其制服。
赵志敬的手已经按在了那块地砖上。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闯进了府邸！
“什么人？！” “放肆！你们可知这是何处？！” 赵府护院的呵斥声和兵器碰撞声隐约传来。
赵志敬的手猛地一顿，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也顾不得暗格了，惊慌失措地转身就朝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书房门再次被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匆匆远去。
浯虞依旧贴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外面的骚动持续着，听起来像是官府查案或者什么人上门寻衅，恰好在这个时间点，阴差阳错地惊走了赵志敬。
是个意外。但对他而言，是脱身的机会。
他不再犹豫，如同滑鱼般从窗户再次悄无声息地溜出，融入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
秦岳将一张薄薄的、带着潮气的纸页放在郁璟书案上时，脸色有些古怪。
“殿下…这是今早…那边送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昨夜城东赵志敬副使府上，似乎出了点事。听闻是京兆府接到匿名举告，说赵府藏匿江洋大盗，半夜派人去搜查，闹了一场乌龙，什么都没搜到，最后不了了之。赵副使受了些惊吓。”
郁璟拿起那张纸页。上面是拓印下来的几行清晰的账目数字和去向备注，以及一个简单的符号，指向三皇子府下某处产业。
看着那铁证如山的数字，再听到秦岳后面的话，郁璟先是愕然，随即立刻明白了过来。
匿名举告？京兆府？半夜搜查？
这绝非巧合！
是浯虞！他不仅拿到了最关键的证据，还在得手后，顺手制造了一场混乱，既掩护了自己脱身，又敲山震虎，让做贼心虚的赵志敬方寸大乱！
这手段…何其精准，何其…胆大妄为！
郁璟看着那拓印的账目，又想象着昨夜赵府鸡飞狗跳的场景，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原本只期望能得到一些信息，却没想到对方直接送来了能钉死目标的铁证，还附赠了一场好戏。
他缓缓靠向椅背，目光再次落在那账目上，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和冰冷。
证据有了。接下来，该如何用好这把…递到手中的刀？
而此刻，远离皇城喧嚣的一处阴暗角落里，无面看着手下人送来的、关于昨夜赵府莫名被搜查的报告，面具下的眉头紧紧皱起。
赵志敬？漕运？这似乎和浯虞或者七皇子毫无关系。
但那种熟悉的、搅动风雨后悄然脱身的手法…让他隐隐觉得，这背后，似乎有那条他恨之入骨的“毒蛇”的影子。
他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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