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没打到他，洪福又拿出一根木棍，却被彩霞摁下。
“你别拦我！”洪福愤怒地朝彩霞大声喊道。
“这么生气啊。”
唐苏辞双手环抱，斜倚于门框，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这句话成功地激怒洪福了：“我本以为你会和他们不一样。没想到，你看起来清风明月的，却背地里和那些狗贪官一个德行。”
“多谢夸奖。”
“你……”洪福一时语结，半响，才憋出一句：“真不要脸。”
“那确实。”唐苏辞附和。
见洪福气的说不出话，唐苏辞赶紧将折扇打开给他扇扇风：“别气，我不给你们带东西了吗？”说着，还让秦侍郎将一小袋米拿了过来，递给他们：“救济粮。”
洪福却不领情：“你拿走，我才不收你的东西。”
唐苏辞挑眉，目光看向彩霞他们：“你确定？”
洪福寻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骨瘦如柴的妹妹们。洪福自己是无所谓，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妹妹挨饿。唐苏辞这是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软肋。
他咬咬牙，最终还是妥协了：“拿来吧。”
唐苏辞吩咐秦侍郎将那袋米放入屋内，彩霞牵着两位妹妹向唐苏辞道谢，洪福却梗着脖子不理人。
唐苏辞瞥见昨日去世的妇女，上面盖了一层破布，问道：“你们这是要为她下葬吗？”
“嗯。”回答他的是彩霞：“村里有一块荒地，那是我们的乱葬岗，所有去世的人都会埋在里面。”
唐苏辞抿抿唇，沉默半响道：“我能去送葬吗？”
“当然不行！”还未等彩霞说什么，洪福已经怒不可遏地打断了：“阿娘成这样，还不是你们害的！你竟然还有脸提这种要求！”
彩霞闻言，忙去捂他的嘴。
秦侍郎终于忍不了了：“你是什么人？敢从这里对唐大人大呼小叫。”
“秦侍郎。”唐苏辞扬手制止，秦侍郎闭了嘴。唐苏辞看了看洪福，藏于袖中的的拳握紧了些。
最终，他低眸，咬了咬唇道。
“……对不起。”
“……”
声音很轻，却惹得全场肃静。
顿时，场面安静的只剩风声，所有人都目光呆愣地看向他。
“唐大人啊。”秦侍郎反应过来后，痛心道：“您，您这又是何必呢？”
唐苏辞缓缓地转头，向他扯了个很勉强的笑：“不应该道歉吗？”
秦侍郎顿时哑口无言。
唐苏辞又转向洪福与彩霞他们，语气诚恳：“能让我去送葬吗？我想看看。”
洪福被刚才唐苏辞的操作弄懵了，一时无言。倒是彩霞应下了：“好，公子请随我来。”
唐苏辞微微行礼：“多谢，有劳姑娘了。”
只见洪福他们拿了个小推车，把她放上去。洪福推着，彩霞与梅儿香儿在后面跟着。
唐苏辞转头向秦侍郎道：“你不必跟着我，将这些继续分发下去。”
“是，大人小心。”
残阳如血，勉强扒开铅灰色的云层，却连最后一丝暖意也透不进这片土地。面前土色一片，周围四四方方的宅子将人们囚着；不出几步便能听到呻吟声，那是瘟疫在作祟。走着走着，人烟逐渐稀少，荒草却越发增多。面前的土堆像座小山丘。
彩霞说，这里就是乱葬岗。
裸露的黄土被雨水冲刷出道道狰狞的沟壑，像是大地皲裂的伤口，里面混杂着腐烂的草席、断裂的木板，还有半露的白骨。那些骨头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指骨蜷缩如爪。
没有墓碑，没有封土，甚至连像样的棺木都少见。偶尔能看到几块朽烂的木板勉强拼凑成棺形，却早已被野狗刨开，露出里面破烂的寿衣碎片，青灰色的布帛上还沾着暗褐色的污迹。
这是唐苏辞从未见过的。他在京城遇到的下葬，都是有着繁杂的仪式，挂着白绫在街上敲锣打鼓，吊唁声绵延不绝。最后再送于灵堂，葬于一个风水宝地的宏伟墓陵，仿佛生命的结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而洪福他们只是将推车上的人扔进尸堆里，往上面埋些土，没有任何随葬品。这是他第一次，见一个人的生命是没有任何仪式，就如同随手扔的垃圾般，草草了之。
见此，唐苏辞感觉心口像被塞进浸了水的棉花般，闷得发疼。为什么有的生命能被裹在绸缎里，听着挽歌沉入深土；有的却只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被几捧浮土潦草掩埋。
他双手合十，缓缓附身朝那里鞠了一躬。仿佛在给这个平凡的生命最后一点尊重。
他回首，看到许多尸身都是新鲜的，路上还有人络绎不绝地往这里送人。送行人或许已经悲伤过了，亦或许已经麻木了，面上的神情竟算不上悲伤。对于他们而言，死亡似乎成了家常便饭。
在这场潦草的葬礼里，连旁观者的同情都显得多余。
“走了。”
见他走神，洪福喊道。
唐苏辞收回了视线，问他：“官府已经将你们逼成这样了，就没想过反抗吗？”
“当然想了！”洪福无奈道：“可是打不过啊。”
唐苏辞闻言低头沉默，没再说话。
是夜，唐苏辞又回到了乱葬岗。
乌鸦盘旋，发出嘶哑声音。夜晚的乱葬岗比白天恐怖的多，阴森森一片。临近子夜，风声更紧，像是有无数冤魂在耳边低语。
草丛深处偶尔闪过一点幽绿的光，它们忽明忽暗，时聚时散。当地人叫它 “鬼火”，说是亡魂不散，提着灯笼在寻找回家的路。
“大人，我们还是回去吧。”
秦侍郎有些发怵，腿软地抱着唐苏辞胳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么害怕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唐苏辞看了眼他。
“大人，这时侯您还拿我来打趣。”秦侍郎承认自己确实做了些亏心事。
“嘘！”
唐苏辞听见有脚步声，立马将食指放于嘴边，示意秦侍郎安静。秦侍郎立马噤声藏起，左看看右看看，发现黑暗中走来一个人。
那人走得有些踉跄，步伐很虚弱。
他慢慢地移到尸堆旁，刨开土，从里面挖出几具尸身。他看了看，从里面选出一具；定睛一看，正是白日里洪福他们埋下的那具。
他将尸体拖出，埋首用嘴去啃。天边只有一轮弯月悬在上空，周围只有无尽黑暗以及堆叠的尸首以及血色的河，从远处看，仿若鬼夜中的罗刹。
灾荒，能让死者变成鬼魂，让生者变成食人鬼。
秦侍郎起身要去阻止，却被抓住手腕。他回头，问唐苏辞：“大人，您拽着我干什么？快阻止他啊。”
“阻止了，然后呢？”
秦侍郎愣了愣。
“你现在阻止，我们没有带任何食物，他只会饿死。”唐苏辞看向他眼底：“你是想没一具尸体，还是想有两具尸体？”
秦侍郎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半响后，用双手捂住耳朵，闭眼躲避。
唐苏辞面色看起来淡定，实际也好不到哪里去。无人看见下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指甲扎在肉里，渗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龟裂的荒地，开出血红色的花。
……
等没了动静，唐苏辞两人从树后出来，走到土堆旁。唐苏辞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扔进去。
看着这块昂贵的璞玉，随着肮脏的泥沙，一同沉沦。
“走吧。”
两日后。
几经三番五次后，待唐苏辞来时，洪福也逐渐没了之前的脾气。当唐苏辞一如既往地来送救济粮时，这次却在走时停住了脚步。
“你们喜欢看戏吗？”
这把他们问的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前两天我搭了个戏台子，今天正式开幕。”唐苏辞将折扇打开，轻轻晃了晃：“沉冤昭雪的戏码，喜欢看吗？”
见他们还是一脸疑惑，唐苏辞也不打哑谜了：“随我去县衙。”
到县衙之后，他们就看见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王辛德正跪在大堂内。
“可卿，你来啦。”
沈墨渊看见他后，眼里闪过一丝欢喜的光，立即降阶相迎。
“你怎么来了？”唐苏辞见到他后有些讶异：“叫刺史来不就好了？没必要走一趟的。”
“当然是听闻可卿来了，想来看看你呀。”沈墨渊笑着对他道。
“咳咳。”李明熙在旁边轻咳两声：“可卿，你让送的东西我送过去了。”
“太子哥哥有劳啦。”唐苏辞将折扇收起，做出请的姿势：”沈大少卿，请开始。”
随后，朝洪福他们眨眼，意思是：你们就看着吧。
沈墨渊走到台上，县令忙从旁边递上惊堂木。大堂两侧占满了衙役，手持火棍，蓄势待发。
“威——武。”
随着衙役们的高声过后，全场顿时肃静。惊堂木拍下，宣布开堂。
“传唤渭南县守王辛德。”
随着高声喊后，王辛德被两个衙役押上来。
“可是县守王辛德？”
王辛德垂首：“正是在下。”
“那你可识得此物？”
沈墨渊将一盒银票与珠玉拿出来，问道。
“这……小人不识。”
“不识？”唐苏辞走了过去：“王大人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是你前两天送我的，这么快就忘了？”
“少血口喷人。”王辛德恼怒道：“你怎么能证明那些东西是我的？”
唐苏辞拍了拍掌，门口出现几位侍女：“她们可以作证。况且，这荒山野岭的，若非是王县守，又有谁能有这些财宝呢？大家去检查比对就出真相了。”
王辛德眼看瞒不住，便只能承认道：“是我的，但是唐大人您收了贿赂，也不照样受责罚？”
“谁说得？”一旁的李明熙道：“可卿只是假意答应你套证据，你这东西刚送来便交由我递给大理寺。”
“没错。”沈墨渊也道：“不然你猜这东西为何在这里？”
“我们也可以给唐大人证明！”一旁的洪福与彩霞现在也明白了事情的因果，替他说话：“唐大人每天给我们发救济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贪官？父老乡亲都可以证明。”
堂上的沈墨渊闻言，做出判决：“渭南县守王辛德贿赂高官。打五十杖后，流放三年苦役。”
“且慢！”
正当衙役们要将王辛德带下，后面传来一声制止。王辛德回头一看，竟是唐苏辞。
“可卿，这案子审的结果你不满意？”
见是唐苏辞，沈墨渊立刻让衙役们停止向前走的步伐，看向他问道。
“满意。只不过，这场案子还没结束。”
“哦？”
唐苏辞对身边的秦侍郎低声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便从门外领进一个黢黑的老头，蓬头垢面。
李明熙认出来了，这正是他们第一天分发番薯时，缩在墙边的那个流浪汉。或许是他太脏，就连洪福彩霞他们看到后，都往后退了几步。
老头低着头，看见洪福他们穿着的草鞋，与衙役们穿着的官鞋都往后退，面前两双最昂贵的鞋却丝毫未动，笑了笑。
“他是谁？”
沈墨渊问道。
“他只是渭南的一个普通老百姓，不过年岁有些长，知道些陈年旧事罢了。”唐苏辞道。
“那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面前的老头跪下：“草民今日，是想替王辛德大人求情的。事情并非表面这样。”
“请讲。”
老头像沈墨渊行礼：“还请大人随我来。”
“好。”
唐苏辞一行人跟着老头走到府衙的后院偏殿里。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却有人在打扫，好像是个祠堂。进入殿内，四周点着满墙蜡烛，中间有口棺木，上面还立着一块碑。
写着渭南县守王辛仁。
“这是……”沈墨渊看向王辛德。
王辛德呆呆地看着那块碑，似有万般情绪涌来，动了动唇：“这是我哥哥，也是上届渭南县守，他是个一心为民的清官。”
随后，顿了顿，继续道：“却被他所爱的渭南百姓，亲手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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