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还没到，她趿拉着拖鞋，在几个纸箱之间巡睃。
最终，她的脚尖停在了那个侧面用马克笔写着“lucky”的箱子上。
她弯腰，从一堆泡沫纸小心翼翼地刨出她的宝贝——一副贴满了已刮开彩票的画板，空白处还用彩色笔画了一个巨大又滑稽的笑脸。
这是她独有的仪式。每次觉得运气背到极点时，她就去楼下彩票店买一张刮刮乐。中了，是老天爷赏的小确幸；没中，就代表坏运气都被刮走了。然后把它们全都贴在这板子上，像个另类的幸运收集簿。
看着那个傻气得有点可爱的笑脸，她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弯了一下。
画板被她郑重其事地立在了直播时一抬眼就能看见的柜子上，像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宣言，对抗着满室的混乱和空虚。
看着它，心里那艘摇摇欲坠的小船，这才靠了岸。
时间掐得刚好，外卖到了。
许图南有极其严重的选择恐惧症。所以哪怕是一个人，也会点满满一桌菜，仿佛用这种奢侈的浪费，来弥补某种选择上的无能。
她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就着一个高度刚好的纸箱当桌子，吃起了新家的第一顿正经饭。
饭菜的热气微微熏湿了她的脸。她吃着吃着，眼神又落到了她的幸运画板上。
“装坚强……”她咀嚼着李同的话，又扒拉了一口饭。
压根就不用“装”，她本来就很坚强。每天昼夜颠倒的工作、几乎与现实世界脱轨的生活，她重复了整整五年，不坚强怎么活得下来。
笑死，果然资本共情不了打工人。
吃完饭，她把一次性餐盒塞进垃圾桶。目光投向那几个巨大的、沉默的纸箱。
好吧，坚不坚强都是要上班的。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胶带边缘，刺啦一声撕开了第一个纸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是各种颜色艳丽、布料极少的衣服——属于“楠楠”的战袍。
其实最开始许图南直播的时候是走清纯学妹路线的，无奈她的长相太有杀伤力。无论怎么努力装纯，眼角眉梢都好像自带一股勾引人的味道。
后来认识了李同，他以一个资深运营的角度，精准地“建议”她重塑人设。
嗯，简单来说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天赋，成为一个外表骚里骚气、内心却纯洁无辜的完美小白兔。
箱子里这些衣服，就是他们成功的证明。也是将她焊死在“楠楠”这个角色上的盔甲，或者说，枷锁。
她拿起一件缀满亮片的短裙，没记错的话买的时候不到二十块，很廉价。但就是这条廉价的短裙，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赚钱。
许图南蹲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件亮片短裙粗糙的边缘。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记不太清了，印象里只有看着银行卡余额兴奋到睡不着的样子。
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像是认命般，开始动手整理。
她机械地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抖开。每抖开一件，就像揭开一层过往的“画皮”。这件是纯欲针织衫，那件是甜美公主裙……她熟练地将它们分门别类，如同给不同的角色整理戏服。
箱子里的东西杂得很，演出服、日常衣服、一些搭配的小饰品，甚至还有几件没拆封的、标签夸张得吓人的“战袍”，都是李同买的，让她“偶尔穿一次给粉丝发福利”。
指尖触到一件柔软的红色纯棉长裙，她动作猛地顿住，像被烫了一下。
箱子里怎么会有这个？
这是刚上大学时，奶奶硬拉她去百货商场买的。她甚至现在都记得价格，二百七十九块。
当时她觉得这条裙子又贵又土气。裙摆那么大，转个圈像朵俗气的喇叭花。但奶奶坚持付了钱，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布料，笑着说：“上了大学，我们南南就是大姑娘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青春可是很宝贵的哦。”
“青春可是很宝贵的哦。”
奶奶的唠叨仿佛就在耳边。许图南捏着裙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一股酸涩猝不及防地撞上鼻腔，惹得她眼眶发潮。
可惜这条裙子现在闻起来，只有樟脑丸和纸箱的味道了。
她又拿起一条黑色的皮质项圈，铆钉尖锐，风格强烈。这是“楠楠”某个时期标志性的配饰，李同说这能突出她漂亮的锁骨，又带点恰到好处的纯。
第一次戴项圈那天她直播了十个小时，人多到她舍不得下播，最后还是李同看不下去切后台结束的。
结束后，她脖子后面被磨红了一块，火辣辣地疼。许图南却很兴奋，因为她觉得自己终于火了一把，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小主播了。
这里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披着的不同人皮，有的华丽，有的性感，有的清纯无辜。她穿着它们，扮演着屏幕那头观众想要看到的“楠楠”。
她的手指滑过那件红色长裙，最终把它叠好，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许图南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切断了她所有矫情。
腿因为蹲太久，变得麻木。她有些踉跄地站起来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个时间点，她应该立马洗澡化妆，然后坐在电脑前把自己调整成“楠楠”的最佳状态。
晚上八点十分。许图南坐在电脑前，打开直播软件。
看着镜头里的自己，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于是她拿起那根号称直男斩的口红，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唇。然后拨开挡在胸前的头发，找了找角度，假装不经意的露出漂亮的锁骨和若影若现的曲线。
她微微一笑，镜头里的自己瞬间变得熟悉又陌生，带着精心设计过的风情。
对嘛，这样才是楠楠。
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在摄像头亮起的瞬间，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发生在她脸上：肩膀自动打开，下颌微收，眼睛眯起，一个甜腻又轻快的笑容如同程序版被瞬间激活。
“hello，小宝们~”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一点刻意的欢脱，伴随着动感的背景音乐却显得轻快又俏皮。
其实许图南觉得，比起做主播她好像更适合做演员。因为每场直播都是她精心编排的戏剧，至于演技嘛，她看着屏幕上那个眼含薄雾显得我见犹怜的女人。怎么也比那些只知道挤眉弄眼的当红小花好太多了。
这场直播和预期一样顺利。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飞涨的弹幕中，看到一个粉丝问“楠楠是不是没睡好？”，她立刻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眸子里便氤氲了一层水汽朦胧的疲惫，声音放软：“是呀，昨天一个人搬家收拾到好晚呢……”
轻易就引得粉丝心疼不已，礼物特效不断炸开。
而至于搬家的真实原因，她却含糊其辞，巧妙地绕了过去。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难道要她对着一屏幕的“老婆”“宝贝”，承认自己因为几条变态私信就吓得连夜逃跑吗？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虽然，害怕是真的。但比起害怕，她更多的是一种私生活被强行弄乱的愤怒。
直播终于在一片“宝贝好好休息”中结束了。
关闭直播后，看到后台流水的时候，许图南脸上才有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果然，能治愈一个寂寞女人的东西只有金钱。
她点燃一根烟，慵懒地滑动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数据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安心。她看着后台的流水数字，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要是那些喊着“宝贝好好休息”的金主们，看到她此刻对着金钱露出的贪婪又满足的嘴脸，不知道会不会惊得眼珠子掉下来。
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本来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
烟熄灭了，随即升腾而来的是一阵没来由的空虚感。许图南转身走到厨房，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陷入了沉思。
没有酒。
怎么会没有酒呢？
许图南苦笑了一下，真是上班上傻了。刚搬的家，哪来的存粮。
昨天那个便利店的小哥说啥来着，好像这里没有奢莉。可是貌似那个西柚味的啤酒喝起来也还不错。
许图南下意思咂巴了下嘴，她又馋了。
算了，将就一下吧。
许图南低头看了下手机，凌晨四点十七分。
还好，今天为了符合人设，她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吊带下身配了条蓝色热裤，省了换衣服的麻烦。
夜晚的楼道静得可怕，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几乎是蹦跳着进了电梯，试图驱散这过分寂静带来的心慌。
九月的夜风带着沁人的凉意，掠过她裸露的肌肤，激起细小的战栗。但想到即刻就能拥有的微醺，她又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那家便利店，心里那份莫名的期待就愈发雀跃起来。推开玻璃门，机械的“欢迎光临”声即刻响起。抬眼便撞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收银台后，低着头，似乎正在看着一本书？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四目骤然相对。许图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捏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男生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也朝着她笑了笑。
昨天没戴隐形，模糊间没看清。此刻在便利店的冷白光线下，许图南才赫然发现——
这小子，长得还挺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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