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难波。
在许多繁华的大港码头附近总会存在这样一种地方:表面看起来是提供餐饮住宿的客栈,但其实大有文章。穿过前堂的帘幕,在狭窄的过道转过几个弯,敲开暗门,才可看见内里的真实景象。室内密不透风,也自然不见天日,只有几盏灯在四周亮着。幽暗,闭塞,闷热,每一块木板缝中都弥漫着腥咸的汗水气息。人们从这封闭的隐秘场所进进出出,大多数是来自各地的水手,经过漫长单调的海上时光后来到这里享受片刻欢愉,挥金如土一般将辛苦钱消遣。在这里可以买到很多在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东西,违禁酿造的酒水,洒上香料的美食,以及各种各样巧立名目的游戏。这些游戏或许是顾客唯一有机会赚到钱而不是花钱的服务了,虽然赚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虽然最后真正能盈利的还是店家本尊。
这是家赌场。
文有骰子、纸牌、牌九、字花之类,武则是斗促织、斗鸡、掰腕,以及拳赛。
现在在厅堂的中央进行的就是一场拳赛。跑船的水手,来自外界各地,肤色样貌各异的人们层层围聚,喧闹声沸反盈天,甚至穿透了木板阻隔在外面的暗道中都可隐约听见。人群就是围栏,包围的一圈中空出场地,较量的对手现在正互相打量着,观众们则抢着给自己看好的拳手下注,将钱财交付到两边的主事手中。主事通常是拳手的搭档,是一种类似管代经理的角色,负责替拳手和店家联系,付场地费,在赛前收赌注,赛后赢了拿钱输了发钱。如果拳手没有同伴当主事的话店家也可以安排个赌头来帮忙料理。
在这里的拳赛场上,打拳的拳手,收账的主事,下注的看客大多是经历过出生入死也干过脏活的凶狠恶徒,因此黑赌坊中的拳赛没什么复杂的明文规定,最简单的规则就是徒手一对一格斗,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鲜血横流属于是常态,人们想看的就是血。打到最后还站着的人就是胜利者,至于另一方是死是活则要看天意,不是没有过死人的情况发生。
现在场中的两个拳手,其中一边是个男人,须发棕黄,西方人的面孔,赤膊上身,身材魁梧,体格胖大,挺着浑圆的肚子,一身白色皮肉因为汗水在灯火下泛着光泽,眼睛圆睁,喘着粗气,不住地摇晃着双手,脸上身上还带着处处淤青和伤痕。
另一边则是一个女人。
女人有深褐色的皮肤,面孔坚毅,眉骨突出,眼窝凹陷,面颊是如刀削一般的平面,黑色长发披散。她的身材十分高大,比对面的男人还要高,手脚长大,肌肉饱满结实。她只穿着黑色的背心和短裤,双臂和双腿的纹身显现在外,黑色的花纹线条纵横交错,将四肢划分成若干多边图形的拼接组合。她面无表情,双眼盯着对手,嘴唇紧紧闭合,双脚钉在原地,身体不动不摇,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刻的雕塑。
两边的主事已经收好了赌注,买定离手,于是所有围观的人都一起充当裁判,在高声呼喊中战斗就这样开始。
双方互相试探着游走,慢慢接近,女人弯曲腰背,双手在身前挥动,挑衅对手上前。胖男人朝她走去,抬起拳头伺机进攻,但还未接近,女人便抬手一拳击中他的脸颊。这一击令男人晃了晃,随即男人便咆哮着予以回击。
女人稍稍后仰,躲开回击,紧接着又一击勾拳朝对面下巴打去。拳头和肌骨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响即便在围观人群的高声呐喊中也清晰可闻。
男人又挨了一拳之后,稍稍后退两步,更加愤怒地进步上前,双手下挥挡开女人踢过来的脚,近身后立刻还以颜色,一拳打在女人的腰间。
回击。
进攻。
两边厮打起来。
男人的身体肥胖,下盘沉稳,而女人的身材高大,肌肉结实,长手长脚挥动有力。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拳脚相加,有来有回,你来我往。
两个人面对攻击时不闪不避,依靠健硕的体格生生抗下,随即以更重更快的拳脚还以颜色。动作没有什么花招,没有什么出其不意,也没有什么技巧策略,就是纯粹地相互殴打。
于是很快的,血液四处飞溅,男人的脸上又多了几处伤口,汗液和血水将络腮胡染湿。女人的眼眶也肿了,鼻子也受了正面一击,鲜血流淌到嘴里,令她咬牙的模样看起来更加恐怖。负伤并未让拳手的动作有所减缓停滞,疼痛反而刺激双方更加卖力毫不留情地进攻。
这样的打斗,这样的血花无疑也令周遭看客更加兴奋,人群或是呐喊助威或是谩骂咆哮,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到底谁在支持哪一边了。
两边出手,似乎女人的动作更快一些,双臂挥动,一拳一拳朝着对面男人的脸上身上打去。对面的男人似乎终于承受不住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向后退开。这一退就更令她鼓起劲来,迈步上前凭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压迫对方,双手重拳一下又一下地砸去。
男人脚步踉跄,女人看准机会飞扑上前,将全身的重量压到对面身上,一只手张开五指按住他的面门,将其按倒。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倒下去,那个方向的观众立时向后退让避开免遭牵连。男人胖重的身躯摔在地板上发出巨响,令整个厅堂都震动一下。
高个子女人现在骑在他的身上,处于优势位置,对着地上的那张脸,紧紧咬着牙,嘴唇外翻,牙缝间全是血。她双拳挥动,又狠狠地给了男人几拳。
每一拳都伴随着周遭的一声呐喊。
更多的血喷涌四散,洒在女人的脸上和拳上,而倒地的男人一时间根本无力抵抗,那张脸早已血肉模糊。
女人几拳打完,翻身向一旁滚开,站起。
看客们的声音比先前更加吵闹。现在围观的有两种人,一种对着女人呐喊喝彩,一种对着倒在地上喘息的男人催促鼓劲。谁买谁赢此刻一目了然。
女人在原地左右走动,看着倒地不起的对手,双臂如开战时那样挥动。
别以为拳斗到这就结束了。
倒地的男人手在空中摆了几下,似是无意识的举动,然后他的双手按住地板,身躯朝一侧翻滚,用胳膊支撑着躯体,腿脚撑住地面,试图站起。
女人则站在一旁,俯低腰背,咬着牙翻着嘴唇,眼睛始终盯着男人,脚步左右移动,双手掌心朝上,双臂同时上下挥舞。她的手臂每挥舞一次,围观的人群就跟着呐喊一声,她像是在带领众人给自己的对手打气鼓劲。
拳斗当然不会到这就结束。
要是还有力量再站起来,要是还有勇气再继续打,那就再继续打。
在一声声兴奋的呐喊声中,男人勉强地站起来。
女人站在对面等待。
靠近男人那一边的人群中有几个人凑到他边上问了几句,意思应当是还能不能再打了,应当是别认输咱可是把全部身家都押到你头上了之类的话。
男人晃了晃脑袋,醒醒神,然后目光盯住对面的女人,血污之中的眼睛还闪着光。他喘了几口气然后抡起双拳又朝对面迎上去。
血腥的厮打又开始了。
看客们的欢呼喧闹一如既往。
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人倒是直到现在都还没跟着起哄,只是冷眼旁观战况。
其中一个便是高个子女人那一边的主事。
这是另一个女人,身材同样健硕,个子虽没有女拳手那么高但在人群中也算是高挑个了,手臂肌肉结实,深色的皮肤一看便是在海上经过风吹日晒洗礼磨砺出来的。她站在人群最前方,手里握着收上来的赌注,眼睛盯着场内动静,始终一言不发,但是微笑表情似乎说明了她对这场赛事赌局的走向预期如何。人在发财时的喜悦是掩盖不住的,喝完酒之后更是如此。
她看着场内的两个人还像先前一样搏命奋战。
但现在局势已经有些眉目了。
听着赌客的呐喊,她微笑。
“萨柳,萨柳!”
感觉背后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她转过身去,斜眼瞥向来人。
“怎么了?”
“卷发妹来了。”
被夹在人群中的红发女人下巴朝一旁动动,手同时指过去,赌场厅堂四面墙壁,左右两边是聚赌的台面。下首则以墙板挡开成数个小隔间,用作饮酒聚餐之处。萨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见她们三个原来坐的隔间,现在彼处的眼熟身影。
“嗯……”
她点点头,略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麻烦的主顾总还是来了。
“怎么办?”
“我先去,你在这看着。”她将手中堆起来的钱递过去,“林今天打完这场结束,结束后你把钱收掉,然后你们两个一起过来。”
“好。”赌注交接,两人在拥挤的看客中互换位置,红发女人目光转向场内打斗的人,“看起来林能赢,是不是?”
“是的。”
萨柳穿过人群离开。
坐在那里的人正是曲秋茗。
她看着红发女人走到那群观众堆里,不见踪影,耐心等待。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拿着两枚铜钱在桌板上敲击。闷热的环境和难闻的气味让她感觉不适,昏暗的灯火照得她眼睛疼,喧闹声也让她头昏。她很讨厌这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不是她的主场而是对方的,这对接下来的谈话或许不利。
她又敲了敲手中并在一起的两枚铜钱。这两枚钱币现在用一根细绳串着,平时就挂在腰上,要用就拿下来。
现在就是要用的时候。
她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是她讨厌的烈酒,还是很难喝的那种,有股咸味,咽下去后这味道还弥漫在嗓子里散不出去。
“今天会顺利吗?”
她自言自语一般地问,敲着硬币。
(问卦呢?)
(会)
“你怎么知道?哼,当然了。”曲秋茗冷冷地笑了笑,“因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为什么不让昨天的事顺利?要让我今天再和她谈一次?”
(嗯……这个嘛,因为如果只有第一次交谈,那在这第一次交谈的过程中你就要把你的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说出来对不对?你要把自己考虑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对方。并且在讲正事之前还要有一段无聊的寒暄)
“我昨天就是这么做的。”
(是的,只是,呃,我不想听你说昨天的事情,因为话太多,你的这个计划也太复杂,有些地方我都还没想明白。所以我要省略过去,所以你们要再谈一次,上次说过的话这次就不用再说,过程就可以变得很顺利)
“但昨天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曲秋茗盯着手中钱币,面色阴沉下来,“那些对你来说太多的话我确实都说了出来。你所谓复杂的计划是我耗费许多个日夜思考的成果,你没想明白的是我要面对的困难风险。你想看的今天顺利来自我昨天的不顺利。”
“所以我讨厌你。”
她又抿了一口酒,重重地叹气,眼睛望向聚集的人群那边,“我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努力生活,付出全部身心,经历挫折,面对苦难,只为追求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未来而奋斗。你就只想看你想看的,我们想看的只是你想看的。”
(……很恶心,对吧?)
“你说呢?”
(不知这样说会让你好些还是不好些: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在这个世界如此在现实世界也如此)
“也对。”
曲秋茗注意到一个熟悉的昨日见过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来,朝自己这边走来,“我有时候应该也在扮演这样的角色吧,那样的话我有时候应该也蛮招人恶心的。”
(咳咳)
“行吧。”
她把铜币攥到手心里,没有更多问题要问了。
来人走到她面前,曲秋茗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厌烦。
“曲小姐。”
女人双手支着腰,朝她微微低一低头。
“萨柳船长。”
曲秋茗点头回礼。
“那么,继续谈昨天的事?”女人坐到她对面,端起酒杯饮尽。曲秋茗看到她喝完之后的神态一如平常,知道对方作为这里的常客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劣酒。这里不是她的主场,第二次见面的地点是萨柳选定的。
这个女人有黑色的卷发,头发长度刚及脖颈,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双肩在肩头位置有纹身,形状是圆形的如车轮一般的符号。她说话的语言是汉语,但曲秋茗觉得她应该不是明国人,从名字、相貌以及口音推测,应该是来自北方的外族。
萨柳就是负责把那些货物从日本运回明国的货船船长。先前在难波的时候,曲秋茗和她见过,说过运货的事。昨天她也在码头找过萨柳,说过她的计划,结果不顺利。
“嗯,继续谈昨天的事。”
曲秋茗攥着那两枚铜币,突然心生一念,“对了,昨天我们都谈了什么?”
“你有一个计划。”
萨柳看着她,回答。
“什么计划呢?”
她又问,内心暗笑,握紧手中的钱,感觉自己有点幼稚。
“我记着呢,曲小姐。您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对方眉头微微皱起,但脸上还维持礼貌微笑,眼睛里还是那不耐烦的神情,“请别浪费时间了。昨天我说我需要考虑,今天请你来,就是向你答复。”
“那好吧。”
言归正传,曲秋茗转了转眼睛,回望对面,“那么,答复是怎样的呢?”
“我同苏女士合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当初签契约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如果她的代理人在送货之外有额外的需求可以来找我。”萨柳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向后仰靠到墙板上,手中握着酒杯,目光不离曲秋茗,“既然现在代理人是你,那么我会为你提供帮助,可是你得额外付我钱。”
“这不成问题,我有钱。”
曲秋茗说着,从身边提起一个包裹,那里面的钱正是先前在京城时勒索来的,“开价吧。”
“慢着。”
萨柳伸手,止住她解开包裹的动作,“曲小姐,我有两件事要先说明。”
曲秋茗看着她,内心感觉有些不妙。
目光瞥向自己攥起的拳头。
顺利?
“请讲。”
“首先,我说的是我自己可以帮忙。”萨柳斜眼朝人群中望去,“但是你需要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吧?”
“你的船员呢?”曲秋茗看着她,“我以为那女的和你定的协议包括——”
“一般的小事,要买点纪念品或者要到哪乘船游玩一番的,我吩咐下去做了也就做了。”
打断,回望,“但你这件事可不是一般的小事。”
“所以?”
她看着对方,等待下文。
“刚才你见到的是我在船上的副手。”女人朝人群中指了一指,“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今天也在这。等会她们来了,我会把你昨天对我说的计划告诉她们,如果她们也同意那我们三人就都同意。如果她们不同意,那我一个人也没用,我也不参与。”
“……好。”
曲秋茗想了想,内心腹诽这叫什么帮助。帮着问问也算帮?
总比一口回绝好吧。
“另外,如果我应承下来,你就不要再找别人了。别的方面与我无关,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做领导,人手必须我自己来选。你给我提供必需的情报,事情我来做。我信不过我不熟悉的人,你能理解吧?”
“当然。”
她点点头。哪能不理解呢,自己就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才只能来找这位的。要是能找别人还用在这坐着?打家劫舍的勾当哪敢随便找人?
不过看对方这样提条件,曲秋茗感觉心定了一些,萨柳确实在思考她的计划,已经想到了具体人事这一块,看来确实是有心思帮她做这件事的。
前提是另外那两个能同意。
唉。
能顺利吗?
“那么,两件事,就这样,就等你的两位船员来说话了?”
“一件事。”
萨柳又喝了一杯酒,看着她,目光认真,“另一件事,算我对你的忠告,曲小姐。”
“洗耳恭听。”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我觉得你最好再想一想。就算要这么做,选择现在这个时间明智吗?”对面人坐直身体,酒杯落到桌上,“打劫商船是件大事,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会闹出风波。威斯克斯肯定不会罢休,当地的官府也会做调查,结果很有可能会耽误你自己的任务。你是替苏女士运货的,现在货已经运上了船随时可以出发,你自作主张惹出麻烦,耽误了行程或者造成了损失,你怎么向她解释?”
“……”
曲秋茗朝握起的拳头扫了一眼,一瞬间她还真想在心里暗问问题了。但她很快移转目光重新看向对面,“我自己的任务就是这个自作主张的计划,萨柳船长。我唯一的顾虑就是这个行动会给你造成不便,如果你也有同样的顾虑就请直言拒绝。”
“我的确是有,但是我答应了提供帮助。”
“那就这样。”曲秋茗冷冷地看着拳头,“至于那个女人,我不需要对她解释什么或者对她负什么责任。我不在乎她怎么想,反正我想做的也是她想让我做的。”
“苏女士也说过类似的话。”
“当然了。”
她冷冷地笑着,另一只手碰上自己眼前的酒杯,想了想又放下来。
这酒着实难喝到让她反胃。
围聚的人群那里,一刻不停的喧闹嘈杂,此时突然变得更加响亮。看客们激动地欢呼,声音震得天花板落下灰尘。
“拳赛结束。”
萨柳和她一起看向那边,“钱分完之后,我的那两个同伴就过来。很快。”
曲秋茗看着那些围观的人,一部分向中心聚集,一部分走掉,聚集的应该是拿钱的赢家,走的就是赔得精光的输家。然后聚集的人拿过钱也一个个散开。直到人都散完了,她也就看见原先居于最中心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她最先见到的红发女。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方才打拳的拳手站在旁边,看来就是萨柳的第二个船员。
今天顺不顺利就看这两人了。她心想,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
“赢了?”
萨柳看着走到桌前的她们,问。现在用的是外国话,曲秋茗握着手中的铜板,听着。
“是的。”
红发女用同样的外国话回答。这人身材偏瘦,个子比萨柳要矮一点,和身边人相比就更矮了,白皮肤,一头齐肩红发十分显眼,额前发用宽发箍勒起捋到脑后,发箍是一整片素银,如同月牙盖着一团火。她举起右手摇了摇手中的钱,手指上一枚红宝石戒指闪烁光辉。
“坐。”
萨柳向两人示意。
红发女坐到萨柳边上,而高个子女拳手则坐在她们对面,也就是曲秋茗身边,坐的时候泰然自若,看都不看她,就像她不存在一样。曲秋茗感觉到热气在身边翻涌,伴随着浓烈的汗水的咸味,让她想到了面前的酒。
拳赛赢来的钱被交给萨柳点了一遍,然后三人平分——三人不包括曲秋茗。
“我来介绍。”
萨柳对曲秋茗说汉语,伸手向旁边的红发女,“你刚才见过的是我的副手,她叫罗宾。”
曲秋茗看向她,对方笑了笑,弯腰抱起双臂支在身前,打量着回望。
“这位是林。”
萨柳的手伸向曲秋茗身边的高个子女人。
女人神情严肃地看她一眼。
“是我的爱人。”
红发女补充到,用自己的语言,眼睛盯着曲秋茗。曲秋茗意识到这是一种试探,攥着铜钱的手加了几分力气。
略微迟疑后,微笑着开口回答。
“幸会。”
她确定自己现在说的话是对方——对方三人都能听懂的。
方才迟疑的瞬间,想的是要不要装作听不懂。但考虑到自己的期望是接下来和这些人合作,在合作的过程中或许不可避免的会需要进行语言沟通,最好还是一开始就把情况挑明。
果然,对面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确实是老神婆的代理。”罗宾笑着对萨柳说,“和长辫子还有大眼妹一样。”
曲秋茗在心里也笑了笑,捏捏手中的铜板,老神婆,哼。
大眼妹应该是说守宫。
长辫子又是指谁呢?啧现在不是玩对号入座的时候。曲秋茗本想问手里的铜钱,但又觉得这无聊事就别问了吧。但她没想到自己不想做的也是——就此打住。
“罗宾喜欢起外号。”
萨柳在一边说,“曲小姐,这两位你现在已经认识了,你的身份我也和她们说过了。她们是我可以信任的人,如果你同样信任,那就询问她们的意见。我还没告知她们你的计划,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来说吧,萨柳船长。”曲秋茗向她伸手示意,“和盘托出。”
“什么?”罗宾看向身边的上级。
“曲小姐想雇佣我们做件送货以外的事情。”
萨柳用外语说到,“她和卡罗尔·威斯克斯有过节,因为威斯克斯向侵略她祖国的日本海盗卖火器。那批货现在还没送到海盗那里,现在还放在船上。”
“所以她计划在威斯克斯的船队启航之前,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例如一个僻静的昏暗夜晚,各船只有看守在岗的时候,我带人隐藏身份,去放武器的货船解决看守,把那些火器从货舱中搬上来丢到海里。”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最后可以趁着夜色撤退。事后如果官府调查找麻烦,她有个认识的人可以帮忙平息事态。如果威斯克斯有所怀疑来找麻烦,她打算拖到启航,然后就当无事发生。这就是她的计划。”
萨柳看着曲秋茗说完上述话语,目光朝两人扫去,“现在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我还没答应,我想先听你们的意见,如果你们都同意,那我们三人再加上信得过的船员按这个计划行事。如果有人不同意,即便只有一个,今天就当无事发生,在场每个人都保守秘密。你们怎么说?”
曲秋茗看着三人,她们一时间都没说话。
赌场里还是喧嚣不断。
“你本人不参与吗?”红发的女人先开口,眼睛盯着曲秋茗。
“我也参与,但不是在帕拉斯。”
曲秋茗补充到,察觉到对方的不信任态度,“你们销毁枪炮的时候,我会去那个奸商……威斯克斯的船舱,去寻找她当时和买家签的合同作为证据。”
“所以是拿我们当诱饵?”
“……”
曲秋茗一时没想好合适的答复。
但迟疑也是答复。
对面人目光中的不信任程度加深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曲秋茗的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习惯了热气和汗味之后她都几乎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人,高大的女人,林,对她开口,声音厚重,声调刻板,询问。
“……因为威斯克斯要把那些枪炮卖给一个倭寇——日本海盗,那个倭寇会带着军队,拿着武器去袭击我的国家,杀我的同胞,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回答,“所以我要做出行动,我要阻止这场侵略。我不能让同胞死去。”
林看着她,没做反应。
“但那和我们这些外国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罗宾脸上笑容早已消失,“这计划不怎么样。这是让我们做非法打劫的勾当。就算她真有什么朋友能摆平官府,清教徒也没那么容易对付。我们害她赔钱,她肯定要和我们斗到底。以后就是彻底的仇人了,以后她到哪我们就别想到哪,这很麻烦。”
“……对。”
曲秋茗回答。
清教徒?挂名的清教徒,干的事和信仰一点不沾边。
她忽略了对方话语中另一个词。
“你都不尝试辩解两句嘛,卷发妹。”
卷发妹?
“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话。”曲秋茗皱眉,这刚见面外号就取上了,并且在场四个人明明有三个都是卷发,“你说的没错。你担心的也是我担心的事情,这个问题我无法解决,所以如果你有顾虑,那就反对。我不想强迫任何人,也不想用花言巧语哄骗任何人。”
“我喜欢你的坦诚相待。”罗宾笑着举起一只手,“反对。”
曲秋茗叹了口气,握着拳头的手轻轻地敲了下桌子。
真顺利。
顺利地失败了。
“如果你能杀威斯克斯,我们就不用担心报复。”坐在身边的女人再次望向她,说,“你去杀威斯克斯和她的医生副手,我们去杀船上看守,全都杀死就没人报复,也查不到凶手。”
“……”
她看着身边僵硬的面孔,一时无语,然后又看向对面的萨柳,然后又看回来,这人是认真的,“不,我不会杀……任何人,连那奸商威斯克斯都不会杀。你们……如果你们还干的话,你们也不能杀任何人,一个人都不能杀,必须这样。”
“为什么?她不是你的同胞。”女人带着疑惑神情,“她要杀你的同胞,她是你的仇人。”
“……反正就是不会。”
曲秋茗攥紧了手中的铜板,指甲掐进肉中,“就是……不能有人死。谁都不能死。”
“死了人整座港口都要封锁,谁也走不掉,清教徒和向日葵要是死了,她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朋友就算本事再大也摆不平。”罗宾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话中有不为其所知的病态幽默。
向日葵?没听说过,听名字像是一种葵花,长什么样呢……
她想着,嘴角微微扬起。
……那个词又被提了一次,笑容又黯淡下去。
“我们当天晚上杀完,第二天就走,以后不再来这里,这样就行了。”
“不能杀人。”
曲秋茗思绪回归现实,也扶额。
“并且在曲小姐的计划中,她不打算在第二天立刻启航。”萨柳开口说到,看向她,“她还有另外一个朋友要坐船和我们一起走,她要等那个朋友来这里才行。”
“看,又一个麻烦。”
“对此我倒是可以调整,我可以在行动之前一两天通知那个朋友,让她尽快赶来,正好搭上我们的船。”曲秋茗抬头说。
“没有行动,卷发妹,我已经反对了。”
“是的。”
她叹息一声,又重新低下头。这样的结局她早已预想到,虽说有什么顺利的保证,但她还是已预想到了,自己的这个计划漏洞百出,根本无法解决,根本如同儿戏。她原想着在招募这些人之后可以有机会逐步完善,但现在,招揽人手的第一步都走不通。
也好吧,回想起来,自己曾经的数次仓皇行动,结果都不怎么样。
只是想做一点认为必须要做的事。
但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幼稚。
现在情况如此,今天就当无事发生。待在这里,坐等离去的时候到来。等唐青鸾来了,上船去平户那边把那个人接上,然后回到明国,然后……再说吧,未来的事。
这似乎才是最合适的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了。
她心中感觉不忿,感觉自己总该做些什么。
知道了就不能再装作不知道……
低着头,攥着手中的铜板,看着身前隐约泛着银光的十字挂坠。
曲秋茗回忆起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在沙滩上燃起的火。
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呓语。
伴随着滚滚热浪和海水的咸味。
火中的人站起,身着白衣。
开口,说。
然后她知道了。
知道了……过去被隐瞒的秘密,全都知道了。
知道了,一切就都不再同以往。
……朋友……朋友。
她不想再记得,可知道了就不能再选择遗忘,知道了就不能再装作不知道。
知道了就要做些什么。
……
可是现在看来,或许什么都不做更好。什么都不做才是唯一的选择。
“不能杀人,也不能打人吗?”
耳边响起的声音,令曲秋茗抬起头。
“……那……那当然可以。”
她仰视身边坐着的高大女人,即便坐着都比自己高出一头,“怎么打都行,只要不死人就行……当然那些水手只是在工作——可以打当然可以打。”
曲秋茗快速回答,内心在想最好还是别把人达成残废,但没说出口。
“这样,我同意。我要参加。”林俯视她,还是用那种厚重的刻板腔调说,“不杀人也可以,可以打架,那么我也参加。”
“……”
曲秋茗愣住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
“——林,你没搞懂规则吧。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就不行。”罗宾打断她的话,语气急促,盯着对面,“我已经不同意了,所以你没必要再说。”
“我参加。”
林还是重复同样的话,双手搭在腿上,直坐着看向罗宾,腔调刻板,声音厚重,双眼直视回望罗宾,视线不偏不斜。
“……”
曲秋茗看看她,又看看对面的红发女。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在空中碰撞,暗暗较着劲。谁也没说话,曲秋茗自己也没说,虽然刚才想说“但是”,但是现在私心又占据了上风,现在她又有点希望局势扭转。
对视。
赌场内人声嘈杂。
这一处很安静。
“……船长,你不说点什么?”最终罗宾的目光先转移,看向身旁从刚才开始一直沉默着在喝酒的萨柳。
林还盯着她看,那种一动不动塑像一般的沉静气态让一旁的曲秋茗也感到害怕。
“我听你们两个的意见。现在你不同意,林同意。那我也不同意。”
萨柳回答。
“听到了,我们不去。”罗宾转回来,重新看向对面。
但是高大的女人依然一言不发,还是固执的眼神。
“那我就自己去。”
开口回答。
“这——”
红发女迟疑片刻,扫了曲秋茗一眼,眼神中满带厌恨,目光随即扫回去,“——这什么意思,你在逼我?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说去,那我就会改主意?你想过没有,你这是在利用我们的关系来改变我的想法,在考验我们的感情,不觉得这种做法很无耻吗?我问你,如果我今天因为你改主意,结果我受伤了或者我死了,那这是不是你造成的?你会不会这样想?”
“我做了我的选择。”
林看着罗宾,回答,“你也做了你的选择。所以我不希望你为此改变主意,如果逼迫,那也是逼迫你不改。”
“那你打算怎么做?”
罗宾阴沉地笑笑,“你打算怎么逼迫呢?你想——”
“——等一等。”
曲秋茗出言打断,在她们两人之间看看,最后视线望向身边的林,想了想,还是把心中的话说出了口,“那个……谢谢,但是我已经和萨柳船长说好了规则,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希望给你们带来麻烦,所以这件事就这样吧,林。谢谢你愿意帮忙。”
“不是为了帮你。”
“……”
无话可接。
“这是她自己的事,卷发妹。”
罗宾在旁边补充,无奈地叹了口气,迟疑地想了想,揉揉眼睛,看向萨柳,“现在你要不要说什么?”
“我说过了,我听你们的意见。”
萨柳回答,看着她,在眼神中传达曲秋茗理无法理解的意思。
“……”红发女又想了想。曲秋茗等待她的答复,但是只看见她摇了摇头,“不不不,我还是不干。”
曲秋茗眼睛低下去。
“那我自己加入。”身边传来厚重的声音,“你去找别的人和我一起——”
“——不用了。”
她抬起头,看着身边女人,费劲地笑了笑,“谢谢你,但不用了,萨柳船长已经说过了规则。并且我在这也找不到别人,就这样吧。”
女人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不满,曲秋茗不知道为什么,但也不想知道。
“那么,就当刚才无事发生吧。”少女看了另外两人一眼,保持脸上的微笑,同时站起来朝外转身,“……这里太闷了,我要到外面透一会气。”
她较为艰难地从高大女人面前挤过,向赌场的门走去,现在又开始了另一场拳赛,赌客们兴奋的呐喊声从未停过。
曲秋茗握紧拳头,握紧手中的铜币,没有回头。
余下的三人坐在原处看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门外。
萨柳喝了一杯酒。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同意?”罗宾看着坐在对面的林,“当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是想找那女人的麻烦,但没必要这么做吧?这个计划一听就不靠谱,我可不想掺和,你也别掺和。”
对面的人双手交叉在身前,不回答。
“你又到底怎么说呢,冲天炮?”
罗宾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没理她,转向身边的船长。
“我说过了。”
萨柳回答。
“我是说你到底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件事?”
“……”
萨柳端着酒杯,看着她,观察她的神情,“你又到底怎么想呢?”
“真顺利啊。”
曲秋茗走到门外,靠着阴暗的走廊。门关上,她觉得背后的嘈杂声变得微弱。她举起手中的铜板开始自言自语。
(事还没完呢)
“不,算了,就这样吧。”她咬咬牙,眼睛望向一边,“不做也好,那……那红发姐说得对,这事做了肯定一堆麻烦。”
(你明明很清楚嘛)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这么做?”她眼睛望回铜板,“让我这样想?浪费我的时间!我,我们,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安排做这种无用功。你既然早就想好了结局,干嘛还要让我们浪费时间?”
(姐们这是你的想法)
“也是你的!”
(我的也是你的)
“那至少我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曲秋茗攥紧铜板,内心压着无明火,“你呢?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
钱币微弱地震动。
(这……这可就有的说了,最初的最初只是因为无聊,那时候我刚结束一个故事,想去编造另一个故事,所以就有了这个故事。它本来很短很简单,但是想着想着,越想越多,世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理由嘛,我也说不好,但既然已经做了就要做到结束)
“结局会怎样?”曲秋茗问完,停顿,接着补充一句,“你不会告诉我,对不对?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是这样的)
“那咱们走着瞧。”她手一甩,推开身后门。
(还回去?)
“当然。”曲秋茗面色阴沉地回答,“你自己说的,事还没完呢。”
“卷发妹。我改主意了,我也加入。”
回来之后,曲秋茗就听到这一句回答。
果然。
她又攥了攥拳头。
“听到这个消息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不是。”
曲秋茗又一次从林的面前挤过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微笑,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也不是为了帮你也不是为了帮她。”
红发女指指对面的林,“刚才听到要找清教徒麻烦的时候我就想同意了,但是你的计划我越继续听越不想继续听。”
“……我知道。”
这个计划有多烂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罗宾又朝萨柳看了一眼,但对方还是用同样的眼神朝她示意。
“我们——我是说我们这条船——我们和清教徒也有过节,不止在日本,从这一带往南北方向,我们的航线是重合的,在海上在港口也常碰面。所以她抢过我们好几单生意,害我们跑过几趟空船,一分钱没挣到。”罗宾看着她,“所以你想的这一招要是能让她吃些苦头,我们也很乐意参与进来。”
“所以……”
她看着眼前三人。
“所以,现在她们两人都同意了。”萨柳接过话,将酒杯里的酒喝完,“那么我也同意,理由和罗宾说的一样。”
“好。”
曲秋茗又攥起拳头,感受到手掌中金属的触感。
顺利吗?
哼。
说不上,但总算是成功了。虽然这成功必定也是早就被计划好的,但至少成功了。
……这才只是开始呢。
“但是你的计划不行。”
萨柳弯腰凑到桌前,靠近曲秋茗,对她说,“我不是只是想做这件事,我是想把这件事做成功。想法是一回事,真正去做是另一回事。准备不足,考虑不全,并且如何收尾也没想好。你对目标的情况了解多少?值班水手多久换一次班,每个班有多少人分别站在哪些位置,这些人的武力如何,船只布局构造,这些你都没对我说过,我想你也不清楚,曲小姐。”
“对,我还不知道。”
她承认。
“所以你要去想办法查清楚这些情况。那样我才好决定行动的时间,方式,以及人手。我希望你让我来做计划,航海这方面的布置我比你懂。你已经告诉了我你想做什么,接着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看完我的计划,觉得有要修改的地方再提出来,我再改。决定好了之后,等到具体执行时还是你负责领导。这样可以吗?”
“可以。”
专业的事最好还是给专业的人来负责,别外行指导内行。曲秋茗心想……这话听着像那个女人会说的。
“详细需要哪些情报,我明天再和你联系。”
萨柳低头看了桌上的杯子,又抬头看她,“现在谈报酬。”
曲秋茗的手伸向桌边的包袱。
“开价吧。”
她说。
萨柳抬起头看向另外两人,三个人没张口,只用手指互相在桌上敲打。曲秋茗知道这是商量价钱的暗语。她看不懂,也没兴趣看懂。
可万一这包袱里的十九两金币不够怎么办?
一阵商量之后,萨柳重新看向曲秋茗。
“曲小姐,根据现在我对威斯克斯船队情况的了解,我至少还需要两个人,所以一共五人。但实际情况可能有变,人数也会变,最少五人,最多七人,再少做不了,再多就无法保密。我希望每个人分到的钱是白银四十,现在先付定金每人二十,按最大数七人计算,共白银一百四十。等结束之后,再按实际人数补全余款。你意下如何?”
用的是另外两人都能听懂的外语。
“好。”
曲秋茗没心情再讲价了,“我付你金币,金十四两。”
“好。”
她从包袱里取出十四枚金币递过去。萨柳先给另外两人分了两枚,剩下的自己先收起。
“另外,曲小姐,这次抢劫吗?”
“什么?”
她没听懂,本来不就是抢劫的勾当吗?
“除了你指定的目标之外,我们能不能额外带走别的财货?抢到的你分四成,我们分六成。”
曲秋茗一想到那奸商的嘴脸下意识想说好,抢个精光才好,但转念一想避免节外生枝就说还是算了吧。看来这些人以前也没少做过类似的活。这让她自己心中对计划成功多了一份底气,同时也有一丝丝担忧自己的回程安全。萨柳似乎只是顺嘴一提没再继续,拿起酒瓶给桌上四个酒杯倒满酒,然后简单说了一句祝词,让所有人一起饮尽。
曲秋茗放下酒杯感觉喉咙里又弥漫开那股恶心的味道了。她松开一直握着的拳头,看着掌心中的铜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红晕泛上她的脸颊。
顺利,哼。
这顺利也是因为是你想的,因为我想的也是你想的,因为你想顺利所以就顺利了。
可未来不会事事如此。
如果以后我想的和你想的相反会怎么样呢?会有那种可能吗?
咱们走着瞧吧。
现在就先这样了。
这一杯之后还未结束,她们还在继续喝。
她把钱币揣回腰带里。
“诶,卷发妹,你知道我们要劫的是哪艘船吗?”在赌场的喧闹中,隐约有些醉意的曲秋茗听见罗宾问她这句话。
“我知道……我知道名字,我要去的是领航船,友弟德。”她感觉自己说话有些磕巴,思绪也有些不清,“你们要去的是……运送武器的那一艘,叫……叫……”
“帕拉斯。”
坐在身边的林替她回答。
“……对……是这个名字。”
“那你知道帕拉斯上的船长并且总管安保执勤的人是谁吗?”对面红发女又问,嗓音尖细,兴奋神情中带着疯狂,笑着,森森白牙和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现在显得十分晃眼,“你知道吗,你真给我们安排了一个特别的麻烦事儿呐!”
“……谁?”
“你让我们去和连珠炮打架!”
“……谁?”
“勐泰人盖尔。”萨柳的声音,大概吧。
“……勐泰人?”
“勐泰人就是你们所称的暹罗人,当地人叫他们的土地勐泰。”
“哦,那这个盖尔是……”
“连珠炮其实和我一样来自欧罗巴,但她以前跟着一支船队到过那边,在那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她就这么叫自己了。”
“她在当地学过拳击。后来到了这,在这的时候也打过拳赛。她是个很厉害的拳手,是在这打过的人里面最好的,没有人能打得过她。但是她的品德不好,经常打假拳。”
“她故意……输拳?”
“不对不对,连珠炮从没输过,所以一般人也不和她打。”
“盖尔的拳赛有两种赌法,一种是买输赢,但是很少有人还这样买。人们基本在买数字。”
“数字?”
“一个手掌大小的沙漏,翻上十五次才到一刻钟,从开打的时候计时,到结束的时候停止。最后不看谁输谁赢,只看这个沙漏翻的次数会是多少,赌客买的数字越接近赔率越高。”
“所以如果连珠炮事先收过钱,就会故意打慢,把时间拖长,多翻几次数。她这样干了好长一段时间,结果后来和林打的时候被林发现了。”
“我和她打过四次,第二次的时候觉得节奏不对。”
“结果林当场就说了。”
“我觉得不对我就会说。”
“断……人财路了,是这样吗?”
“一开始是的。盖尔在这本来就没多少拳赛,假打传出去之后就更没人愿意和她打。她见这里无事可做就离开了,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她后来又回来了。并且,卷发妹,猜猜她回来之后干了什么事?”
“……什么?”
“盖尔那几年在外面闯出了名声,所以回来之后,总有外地人上门挑战,她又有拳打了。”
“并且她还在假打,比以前的风头还要劲。现在装都不装了,如果事先收了钱,打的时候就直接跟所有人说这场数字会是多少。对面的外地人不懂事又有本事,听了这话就恼火,虽然很多人到最后还是被按时打翻,但也有人能撑过去。结果现在又有一种赌法了,赌连珠炮收了钱之后能不能按时结束。”
“……她这样,给她钱的操盘手没问题吗?”
“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不同意的她就不收钱。同意的应该是觉得这样还蛮好玩的吧,并且我们觉得连珠炮有时候在诈骗,没收钱也报个数字出来吸引人下注。”
“什么都能赌啊……”
“这里是赌场,卷发妹。”
“……嗯……所以,林……林小姐,这是……”
“我和盖尔打的第三次是真实拳斗,第四次就是那种赌局。”
“那……”
“她报的数字是十七,我说我能撑过去,但是我没做到。”
“……哦。”
“这次我想要将盖尔击倒。”
“……”
曲秋茗知道不该长她人志气但还是忍不住对林的宣言持悲观态度。同时在得知这么个人物的存在之后,对于自己的计划,也持了更多的悲观态度,“萨柳船长……你在认识这个人的情况下还选择同意参与?”
“是的。”
“可……是……你应该也这样想:有她阻挡……这次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失败。”
“所以我也在赌,曲小姐。”
“呵。”
曲秋茗笑了,虽然内心还有担忧,但因为酒精所以暂时被压制,等待她明日清醒再细想。眼下她的思绪又跳转回武林传奇的身上,“诶,虽然说这个人又是打假拳,又是报数字挑衅,很没有武德。但这主意确实……有意思,她是怎么想到的——啊啊啊啊啊!”
“对啦,卷发妹,一点没错。”
依然是八月十六日,也依然是白日的午后。
滚圆船身像巨大的燃药桶漂浮水上,两侧船壁上镶嵌的方格炮口有毒蛇潜伏其中,新旧不一的木板拼接成一枚枚勋章,舷边的黑漆是致哀的黑纱,高耸桅杆似利剑刺破苍穹,鲜血沿着桅顶流淌渗入甲板。在船头一侧的壁板上书写着船名,那是往昔的战争女神。
帕拉斯。
“再过半个月,我想是半个月。遇上像今天一样的好天气,船队就要启程了。”
甲板上,一个身着白衬衫黑灯笼裤,淡黄头发白皮肤的人低头说话,她双手摆弄着长长的探路手杖,双眼藏在墨镜后面难见神色,“拉谢号还有些买卖没结束,有几个不太体面的客户拖着尾款到现在还没给,很讨厌。你要不要帮我去收账?”
“反正帕拉斯现在已经没买卖了,也没什么事要做,就每日清扫卫生,轮班值守。白天你不用值班,不帮我收账也可以出去玩一玩嘛,我们去赌场打两局拳,赚点外快。”
卡罗尔·威斯克斯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把手杖拨来拨去,似乎是打算找到一个平衡位置让它立起来,当然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她自己也知道。她自己笑了笑,“你倒是和我很像,在船上待着从来不嫌闷。”
“友弟德的货也都备齐。这趟我可是清了一次仓,远洋货基本都卖光了,酒也卖光了,烟也卖光了,当然我们自己要用的没卖,首都的人就是贵气,有钱买别的地方的稀罕物事。清空了来货又装上新货,这次我收了些首都的东西,希望到平户那边能卖出去,虽然是一个国家的但地方人应该会稀罕首都的东西吧,没事,卖不掉就卖到南洋,再不济带回地中海总该能出手。”
“我现在就是比较烦那艘船的事。船僮到现在还没消息,我已经不指望她回来了。这船基本就是空的,我也没余力多买别的货来填,我想如果船僮以后真的就不回来了,那我打算减一艘船,不然总这么空着跑实在浪费,要节省成本。”
她任海风吹拂头发,迎着仲秋午后的阳光,“我感觉我的皮肤状况不太好,夏天晒太阳晒多了,我不能晒太久,但是不晒又觉得精神不对……还是四条船吧。阿非利加那地方,我很讨厌那,但不去又觉得……觉得精神不对。”
她的声音低低的,没有往常那般神气,可能也是精神不对。
但卡罗尔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觉得我和冈田医师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她手握住长杖,说,“昨天晚上她还是没回友弟德睡觉,还是自己一个人待在那艘船上面。我很不放心,自从……什么时候来着……哦自从半个月前就这样了。唉,看来她还不打算原谅我。”
“不过那也是因为我对她隐瞒出云介先生的行动吧,早知道当时就不答应了。”卡罗尔头朝向一边望去,“我觉得她现在很不对劲,昨天我听说曲小姐回来了还去和她说了一声,结果她还是很没精神的样子。我以为她会很高兴呢,我觉得她们之间应该也出了什么事。可能,我不知道,可能她觉得夏女士的事她也有份,所以对不起朋友……友谊对我来说还是蛮复杂的。我希望她至少去主动看看曲小姐,也许多说些话,关系还能恢复到从前?我倒是很希望她恢复到从前精神很好的样子。”
“……”
“你在听吗?”
“在。”
与卡罗尔·威斯克斯相距不远处,一个女人背靠舷边坐着,神情懒散,头发凌乱地散在头上,带着干草一般的枯黄颜色。她身着的橘红裹胸布和蓝色阔边裤也是破破烂烂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双腿盘起,一手握着根短圆棍,另一手捏着被扭地七弯八拐的铜丝。短圆棍不知道是从哪个破水桶上拆下的横杠,铜丝则是捆扎货箱后剩下的边角料。
女人有气无力地回答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她把那截铜丝两段向中间对折,然后把圆棍放到左边折起的中间,接着拧动铜丝让两股丝缠起来,只在圆棍那里箍住,然后把剩下的一点出头的部分弯折起来,似乎是为了防止戳到皮肤。
“搞什么发明创造呢?”
“看着就知道。”
女人说着,抽出圆棍,对另外一边也同样处理。就这样得到了一个中间有两个圆环,两边旋转拧成条线的左右对称的……铜丝。
卡罗尔倒像是看明白了什么,因为轻蔑地嘁了一声。
女人接着将两个圆环两边的拧合线朝同一个方向弯折,直到它们和圆环垂直。然后再在两个拧合线的末端约一寸长的位置分别再次弯折成钝角。
“嗯。”
她举起手,将成果展示给身边戴墨镜的商人看。
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形眼镜框架。
“……”
卡罗尔接过,拿在手中看着,又把手杖靠到舷边用另一只手摘下自己的墨镜,弯腰低头避着阳光,比较了一下手中两个东西。
一个有镜片一个没有。
一个好看一个不好看。
一个不是垃圾一个是垃圾。
“你的精神也不太对。”她将扭曲的铜丝还给对方。
女人将自制眼镜框戴上,朝卡罗尔看去。
“……还行吧,有些索邦神学院人文专业学生的姿态,如果女性也拥有在大学接受教育的权利。”
卡罗尔俯视那凌乱金发下铜丝环后面的茫然双眼,内心补充一句:成日价编诗集却一本也卖不出去最终疯掉的那种。
女人只是看着她,平静的脸上挂着慵懒笑容。
万事开头难(什么嘛明明是打了几天游戏)
确实比较难,我已经很讨厌构思这些构思一样的计划了一通构思出来结果就是一坨构思,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记得这章刚开始写的时候对着空白页面看了一会玩手机,再看一会喝点酒,再看一会再喝点酒,再玩手机,就这样折腾了两天
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曲秋茗的计划根本没想好,怎么想都想不好,因为根本不合逻辑,结果还非要写这个计划不写不行不写要我重新想个新的更要我老命
后来算了不管了手头有什么先写上去然后就祈祷在具体写情节的过程中能慢慢圆出来吧
因为正文是具体的一个字一个字,有的问题大纲里面寥寥数语明明自己写的但看着就如同天书根本想不出来,具体写情节的时候就一边写一边也在思考这段我这么写了下一段我怎么写呀这章这样写了下一章我怎么写呀,这样那样的,有时候就想出来了一些好点子
当然要是圆不出来那就半月谈然后直接端上构思
发现近日写文习惯:章节安排总是在定时间,从第二部最后十章开始就是这样,一定要捋明白几月几号,太明白很好但也不太好,总是这样写就好像成了个定式,如果后面又开始不讲究时间了我会很难受,如果一直这么讲究前面又有不讲究的我也会很难过
接下来的十章淡化一下时间额没法淡化再往后十章淡化一下时间吧
终于把人设库里面的人给捞出来了,这章出场的几位遵循传统,来自根本没画的《邻近心宿二》的角色设计,似乎很久没用过邻二的未出场角色了,上次是……(翻回去查看)……卡罗尔和冈田片折
虽然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吧,就是呢,别的也没必要提,我就是想说一下呢,嗯……
……盖尔是我设计过的所有角色中我最喜欢的!
我超级爱她!
金色短发!
圆框眼镜!(原来是圆框墨镜但卡罗尔已经戴了)(圆框眼镜也喜欢!)
喇叭裤!
嬉皮士!
最能打!特别能打,超级能打!(本文打戏基本是你来我往的那种,大家差不多,没有想过武力排行这样的,但现在盖尔出场了她就是最能打的,不管和谁打都能赢)
追求和平与爱的嬉皮士!(这和上面的矛盾了嘛……不过她在这也没那么和平与爱)
性格懒散的嬉皮士!
每天都好像在做白日梦一样不着调的嬉皮士!
60年代的嬉皮士!
微笑的嬉皮士!
(我挺喜欢嬉皮士的,所以照着设计了盖尔这个角色)
总之就是我最喜欢盖尔!
喜欢到让她当反派都那么喜欢,再加上一些缺点更喜欢了
接下来涉及到盖尔的情节可能还会出现一些发癫的内容
比如这里的这个……打假拳这个我就觉得有点不现实
但也没改呀对吧,不还是留下来了
这个打假拳的桥段是我以前另外想过的一个点子。当时打算写个文,主角靠打黑拳赚钱,然后也被要求过打这种延到第几局第几局再赢的假拳。为什么这样设置?忘了,似乎是比较在乎自尊不好意思输掉吧。后来这文没写因为觉得太像某些港片(可能就是港片看多了才会想到)今天写到这突然想起就挪过来用(因为作者非常在乎盖尔的尊严不可能让她输掉?)
因为是第二部写完之后,在想第三部的剧情的时候才想到的,所以第二部还没盖尔这个人,所以就……她之前一直在干嘛?是一直在帕拉斯上面只是曲秋茗没见过呢,还是在别的地方(比如赌场)呢?算了算了,虽然没提但也不算什么矛盾
修改前文:猜猜三更半夜是几点?子时!猜猜三更半夜为什么叫三更?因为要打三下更!
老老实实回去改(205和209)
在很重要的情节中犯基本错误要老命。不知道再往前是不是也出现过这种问题,我不管了
顺便还发现写第三部的时候经常把标题序号写错,已经两次把二百多章写成一百多章,嗯
连珠炮在这里不是指火炮,是爆竹
索邦神学院是指巴黎大学索邦神学院。查资料的时候看到其中一句话说当时大学教育仅限男性,然后想起来对哦当时的确是这样的,所以文中也加了一句
就是说虽然知道关于女性受教育权的事,但因为现在是明文规定受教育权平等,所以平时却根本不会想到,查资料时看到才反应过来
所以说啊,感慨一下,今天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是过往努力拼搏的结果,今天还在努力拼搏也是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未来吧
接下来是曲秋茗的故事,如之前所言:女同大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7章 第二百二十一章,招揽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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